第四章 “造!”是二饼的口头禅,语义不明,应该只是一种情绪。一个人鼻子上架着 酒瓶底似的眼镜,鼻子下的嘴巴却说出这么粗的字眼,就使那情绪显得更其恶劣。 二饼总是愤愤不平。一位名人正红,一颗明星升起,一部新书轰动,二饼都要“造”。 二饼在文学院做专业作家,但文坛上的动静却总与二饼无关。天下风光都让别人占 着,独二饼是被弃者。 二饼是秘书出身。先前给领导写总结、写报告、写讲话稿,脑子灵,记性好, 晓得各个上司的口味,记得各种流行术语和上司喜欢的伟人语录、名人名言,因此 文章成功率就高,很得赏识。都以为二饼是要从政人仕的,二饼却转了舵。二饼的 业余爱好是读书,又偏爱庄老佛禅一类闲书,联系自己多年的机关经历,下了一个 极错误的决心:做陶渊明。二饼整个人生也便由此步入歧路。当时,文学院刚成立, 伟大的时代需要有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没有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也就不 能充分证明时代的伟大,成为一种社会共识。二饼在这个时候提出进文学院,正是 时候,很快得到批准。 问题是,文学创作到底不是写总结,只要有观点有例子就可以捏拢;做作家也 到底不是种白菜萝卜,只要有规划有决心就可以达标。二饼进了文学院成了专业作 家之后,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字发表出来。年终总结,二饼坐在角落里抬不起头。实 在说,二饼也不是没有一点才情,又经过了多年文字工作的磨练,应该有些底气的, 就是不晓得为什么总是脱靶。好心的人就给他出主意,让他不妨读一点弗洛伊德。 投稿前,先摸一下那个杂志的情况,若分管自己这个地区的责任编辑是男性,那署 名时就用一个女性化的笔名如“倩倩”、“莎莎”、“娜娜”之类。 在党政机关做了多年秘书的二饼当时很气愤,说,邪门歪道,不成话!回去却 如法炮制。果然奏效,有一篇小小说被采用,继而得到编辑丽丽热情洋溢的来信。 事先二饼打听过的,那家杂志管他们这片的是个男编辑,看来换人了。好在这位叫 丽丽的女编辑一样对二饼很是崇拜仰慕,来信随后越来越密,信里的意思也越来越 明白,最后干脆就是满纸的关关睢鸠了。 二饼那些日子真是得意非凡,直接感受到了做名作家的无比幸福。婚外情是一 种时髦。二饼的婚姻原很平谈;如今轻轻易易就平地起了波澜。不过一篇小小说! 倘写出了《红楼梦》,那还了得? 高度兴奋的二饼忽略了一件事:自己署的是个十足女性化的名字,对方也可是 奔一代才女而来的。等到有一天两个人迫不及待地如约见面,“丽丽”果然是一个 跟二饼一样的老胖男人。 二饼后来的成就要感谢老大。一位厅长愿把自己的革命斗争经历提供给文学院 的作家做写作素材。老大考虑到二饼是从大机关出来的,有同行政领导打交道的经 验,就征求二饼的意见。没想到二饼却拿糖:那不就是写回忆录吗?那是秘书的事。 言外之意他已经是作家,不屑为之。 老大说,你考虑了后果没有?二饼说,什么后果?难道会亡党亡国?老大苦口 婆心劝道:我比你大几岁,不敢说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到 底大几个年纪,你这样要吃亏的。毛主席不是讲过蛲蛲者易折么?二饼说,我不在 乎。老大说,将来评职称,起码是有正式发表出版的字数要求的。二饼这才怔了怔, 说,我考虑一下。 二饼差一点拒绝了一个百年难逢的机遇。 厅长对二饼很好。让司机开着小车,亲自带二饼沿着自己战斗的足迹,踏遍青 山。一路住的都是星级宾馆,受着当地党政部门很好的接待。中间也遇到些小麻烦, 比如厅长总是忘不了打仗的一个细节:在枪林弹雨里冲锋陷阵,打着赤膊,一手提 枪,一手摇一把大蒲扇。剿匪反霸是这样,抗美援朝还是这样。厅长口述的时候二 饼照录不误。厅长听二饼念初稿时就问:这里怎么没有蒲扇了?二饼就要费许多口 舌,把前面念过的地方又重念一遍。说剿匪反霸这一段是三伏天,可以用蒲扇;抗 美援朝这一段是三九天,就不好再用了。厅长并不强人所难,只是迟缓地眨着眼睛, 张大了嘴巴“嗯嗯”地点头。二饼也因此心情舒畅,废寝忘食,日夜兼程。 接近出书的那些日子,二饼整天坐立不安,不停地给出版社打电话。早上起来, 眼圈总是黑的,大家就晓得二饼又失眠了。二饼自己也不掩饰,说,倒是睡着一会 儿,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领诺贝尔文学奖。大家不由担心,书出来或不出来,二饼 的精神都说不定要失常的,怕是要重蹈范进中举的覆辙。 书到底出来了。将近五十万字的一部巨著,沉甸甸压手,装帧印制精美豪华。 出版社是很用了心的。 只是出了一个错误,是个要二饼命的错误:书的作者写的是厅长的名字而不是 二饼的名字。 二饼的头轰然一响,又去翻扉页,翻版权页,翻前言后记,都没有他的蛛丝马 迹。二饼慌慌张张地抓起电话。出版社那边回答:我们不可能出错,印刷厂也不会 出错,我们是以原稿为根据的。二饼说,不可能,原稿就是我写的,原稿在我这里。 那边说,那你拿来,二饼这才记起,原稿写好后,送给厅长审阅了。 二饼又给厅长打电话。厅长“嗯嗯”了半天二饼也没有听清意思。二饼只有去 找老大。老大说,算了,你以前给领导写报告,哪里署过你的名?二饼说,我现在 不是秘书,我是作家,我有著作权!说着就晕倒在地。大家七手八脚把二饼送进医 院,二饼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起诉。 官司却没有打起来。 厅长把二饼请到家里谈心:事已至此,署名不好改了,稿费都会给你。这部名 著的出版,是一家大型企业当的出品人,给出版社的印制费和给作者的稿费都相当 可观。接下来厅长给二饼陆陆续续介绍了他管的一大串企业,让二饼去写这些企业 的创业史和企业家的奋斗史。跟二饼没有署名的处女作一样,这些大部头的出版费 和二饼的稿酬,都是由企业提供的。二饼一本书的稿酬就赶上了老大一辈子稿酬的 总和。这些巨著一部一部出版,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喜获丰收。每次出版都举行 隆重的发行仪式,又通过媒体组织读书会、讲演会、知识竞赛,送上去参加评奖, 屡屡榜上有名。因为有奖垫底,二饼也就有了信誉,企业和企业家只要想立传都会 来找二饼,形成了良性循环。领导说,如今一些坏书也“炒”得那么火,我们自己 同志写的好书为什么不应该“炒”?又语重心长告诫我们这帮不争气的:你疏远生 活,生活就疏远你;你不为社会服务,社会就不为你服务。没有什么客气好讲的。 二饼在文学院一下出了头。领导逢会必提二饼,号召向二饼学习,不是讲要出 大家,出大作么,二饼就是大家,二饼的著作就是大作。提干、晋级,二饼就是标 杆。各种各样的头衔潮水一样向二饼涌来,为此二饼请人设计了一种折叠式名片, 以便容纳这些头衔。 大家为文学院庆幸的同时更为二饼庆幸:二饼当初要是不放弃那一本书的著作 权,就决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书的著作权;陶渊明到底学不得。学了陶渊明,也不会 有二饼的今日。 二饼却有了新的苦恼。 写作基地虽说选在老大老家,老大说话却不灵。当地自以为已经是风景区,要 的地价高得吓死人。老大让二饼去找厅长,请他出个面,疏通一下关系。厅长曾经 在那个地区当过副专员。 哪晓得厅长长叹了口气:我要是在那边讲话灵,早就在那边当地委书记了。 接触多了,厅长讲话也不避讳二饼,他在政坛上其实一直并不十分得意,要不 也不会搞到附庸风雅写什么小说的地步了,自己无能,又不得不让作家捉刀,至今 心里都过意不去啊。 二饼听着不由得发呆。厅长说的显然是掏心窝子的话,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互相 倾轧,二饼是耳濡目染过的。看来谁都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样想着,二 饼莫名其妙地咕哝出一个好长时间不说的“造”字来。 厅长的耳朵这回很灵,连忙问:怎么,你还跟我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