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大海是个木匠,不务正业的木匠,而且还真是我的老爸。 木匠喜好在耳根上夹支木质铅笔,专心致志地摆弄活儿,累了就回家吃饭,饭 后便往炕上一倒,随之就呼呼大睡,而且四肢摊开,因为这样可以放松一天的劳累。 年复一日,显得很知足,六十块的工资,在那个年代的那个地方——麦子和牛羊肉 从来不会短缺的布尔津,亦算是一份不错的养家糊口的活计了。 爸却是木匠的另类,除了干活就是热衷于和他的棋友——县人民医院刘院长聊 天。聊体制、聊改革开放,直聊到手指因大量抽烟变得焦黄、天际发黑,随后才步 态凝重地回了家。 妈却是个干练内秀深知爸内心世界的贤妻。妈非常心细,在爸用饭时偶尔露出 的一丝哪怕下意识的叹息,都能体察出来。妈知道爸挂不住的心事,妈知道在什么 时候用什么方式与爸来一个心灵沟通。比如妈会说,老二要上学了,老三也该进幼 儿园,还有哪个有闲心来摆棋谱,人家是院长,你图个啥球,不知道想些个办法多 揽些活,赚点钱,五张口能这样过? 揽些活儿的意思就是看谁家想整点小茶几和板凳什么的家什,爸就抽个星期天 的空闲,背上锯子,提上工具箱,像个沿街卖艺的人就上门去了。 爸和妈就这样对坐着木板饭桌的南北。一句话,一口酒,一声叹息,一丝惆怅, 拉开了话匣子。这模样好似两个对弈的棋手,表面看似温和平静,其内心都在窥视 对方出的什么招。 “咱家得添置一样重要的东西。”爸终于仗着酒劲吐出一截酒话。 “说啥?不会是想买头叫驴去拜阿凡提为师吧?” 妈没喝酒,却咬了一口自己腌制的红辣椒,对应着。 “看你说的……”爸受了妈的刺激,舌头大了起来,半天没有把想说的话表达 清楚。后来还是妈仔细地从爸的酒气里嗅出,原来爸说出了一个奢侈的要求——想 买一个上海生产的红梅牌收音机。 妈的眼睛眨巴了几下,稍即还是笑了。 “行啊,开始关心国家生计了……”妈笑,是因为妈觉得爸像是个顽皮的大孩 子。妈是有文化的知青,祖籍四川,高中毕业来布尔津的。妈平时在家里只有在晚 饭后,才有片刻的闲空,放松一下白天的劳累,这个时候,妈翻来覆去看的就是仅 有的两本书:《红楼梦》和《林海雪原》。 妈如饥似渴地消化着,反刍给自己的丈夫,期望他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于是 妈口头的允诺显得是那样的宽容和平静,就像吩咐孩子去杂货点打点酱油醋那样轻 松,而妈真正的内心世界却浊浪翻滚,毕竟是当家的,清楚爸的“奢侈”给原本拮 据的家境又带来清苦。 爸甚感意外,却诡秘地朝妈笑了。爸也许是头一回笑得那样灿烂,随后爸竟然 用手拍了妈的屁股,酒后的眼神分明在向妈述说孩子不能理喻的那个念头。妈当然 心领神会,一边打了爸的手臂,一边朝爸努努嘴,示意在孩子面前不要这样肆无忌 惮,然后妈的脸上荡漾着一丝喜悦。 我们仨出生在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那是个镇子,叫布尔津。在地图上正 好是鸡屁股的位置。 那里有一条河,叫额尔齐斯河,河流最后抵达北冰洋。那里的阿勒泰山谷里盛 产金子,喀纳斯的山上还有美丽的湖泊。牧人在辽阔的草原上,一年四季跟着牛羊 迁徙,穿着皮袄的牧人骑在马背上,悠闲地驱着牛羊经过小镇,从家的院门前拂过。 羊们路过的时候,连正眼都不会瞅我们一眼,或许它们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 在脚下滚滚的尘土中。羊们敬畏的是骑在马上手持皮鞭的牧人,三个黄毛、丫头算 什么东西,在羊的思维里,它们才是戈壁真正的主人。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姐妹仨 就会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框,默默地看像夏日的河流那样涌动的羊群,朝着镇南面 的屠宰场滚滚而去。浩浩荡荡的迁徙场面如千军万马,撩起的尘土夹杂着膻味淹过 了坐落在喀纳斯湖畔老家的院子。这样的情景从初夏一直延续到入秋的第一场雪。 我们姐妹三人年纪按大小相隔两岁,儿时的我们生活得天真烂漫。多半个篮球 场大的院子里,三棵苹果树和我们一起长大,后来成了我们的玩耍伙伴。我们姐妹 仨有事没事就与苹果树玩耍,在树下捉迷藏啊,帮着爸剪个枝叶什么的,夏日的大 风经常把一些还未成熟的果子打落地上,我们就会不停地捡。有一次小妹实在熬不 过苹果诱人的清香,趁两个姐不注意,悄悄将一个掉在地上看似半红半青的果子咬 了一口,随即却大声叫了起来。原来那些掉在地上的果子都是里面长了虫子,吃了 芯子才掉下来,妹妹的一口正好咬到虫子上,于是吓得手舞足蹈。 三五遍大风刮过,苹果树上的果子这才个个圆润饱满。收获的时候,除了自家 留下些吃的,妈还将一篮子一篮子的苹果送给左邻右舍,每到这个时候,我们特别 开心和自豪,因为只有我们家有三棵苹果树呀,但爸为什么只种了三棵苹果树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疑问有一天终于让妈诠释得明明白白。妈说爸是山东人,婚 后一心想要一个男孩,但命运之神却与爸开了个玩笑,六年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 老大出世时,爸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上一棵苹果树,爸期望苹果树的累累硕果会给 他带来一个儿子,但事与愿违,妈生了三个女儿,结果爸就栽下了三棵苹果树。爸 虽然还想生,但现实让爸感到力不从心,再说,能说会道的计生主任的工作手段, 能让你安心吗?爸每天心情凝重,甚至在做木匠活的时候,竟会弄破自己的手指。 这多不可思议啊,爸的活计是镇上屈指可数的,爸怕弄伤的手指给人看见,于是爸 坚持不愿包扎伤口,只用一点云南白药往伤口处一撒了事。爸的心情变得很糟,他 写信给自己的老妈“交代”说自己交了白卷,对不起她老人家。妈实在熬不住爸的 日渐消沉,为了安慰爸,妈变着花样做出爸喜欢吃的饭菜,还风趣地跟爸说,不是 还有一部电影叫做《五朵金花》吗?我们现在才三个呢,以后还可生……爸当然领 会妈的含义,他看着窗外三棵苹果树沙沙地在风里摇摆的时候,还是满心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