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在河堤下的旷野上,一望无际的旷野里生长着“灰灰草”,在风里摇摆。姐 仨站在压井边上向东方望去,一轮艳丽的骄阳从地平线上徐徐地露出脑袋,最后跃 上天穹。这时我看到姐姐的头发在额前飞舞,金灿灿的阳光很快将我们的面容染成 一片金黄。在我们的心目中,远方黑黝黝的群山永远是个谜,就像阿尔泰腹地亮晶 晶的金子,为哪般却成了富豪与穷人的奢望和不归路呢? 屋背后就是额尔齐斯河。 河边的戈壁上有小小的沙丘,生长着茂密的红柳,噬噬响的电流随着电线,像 接力棒一样跨越河流,输送到牧人的小屋和农舍,电杆站得是那么直,灰黑色的身 子,一个连着一个,一直扎进对岸的深山老林里。 我们就出生在这里,会走的时候扶着门框伸着脑袋看大戈壁;会跑的时候,迎 着风跑向戈壁;胆子大起来的时候,去了沙丘,采粉色的红柳花;再大起来,我们 抬了洗衣盆向河坝走去,我们坐在岸边,一面洗衣服,一面看河水,看它匆忙的脚 步,一刻不停留地走。 爸说,世界上的水是连在一起的,顺着水走,总会走到故乡去。我们就屏住了 呼吸:“故乡”——原来我们不是这里的,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渴望、忧伤, 还有疑问,同时地来到,于是我们长大了! 我们仨睡了午觉起来给在河滩上打土坯的妈妈送水。姐姐提着小茶壶,我拉着 妹妹的手,我们仨上了河堤,再下到河滩上。河滩上有游泳的小孩穿着短裤晒太阳。 妈在很远的叫做“一道湾”的河滩上打土坯。那里阳光炙热,荒无人烟。我们走近 的时候,妈一抬头看见了我们,她赶紧地迎上来,接过茶壶,喜悦而慌乱的眼神, 落在我们的脸上。 妈把土坯卖了,手里就有了钱。钱少的时候,她喜欢把钱放在床底下,人躺在 上面,她就很踏实。存了钱干什么呢?存了钱先还债,然后回老家。老家在哪里? 妈的老家在四川,爸的老家在山东。回老家要坐火车,坐火车就得花钱。我们家没 钱。我们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家底。 为什么没钱,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看见妈和 爸吵架的时候,嘴巴里会蹦出“还债”这个词。“还债”这两个字让我们一家睁大 了眼晴睡不着觉。妈有时会流泪,爸也显痛苦状,这让什么也不懂的我们变得忐忑 不安。虽然没钱我们照样有饭吃,那时的我们很天真幼稚,家里不会没有吃的,即 使没了菜,妈也能弄出一顿饭来。紫红色的坛子里有咸菜,灶台边有一捆大葱,桌 子底下有一纸箱埋在锯末里的鸡蛋,厨房屋顶大梁上挂了一竹篮油饼。妈剥了大葱, 打了鸡蛋,筷子嗒嗒地搅鸡蛋,锅里冒着青色的油烟。姐姐坐在小板凳上摇鼓风机, 另一只手铲起锯末扔到火炉里。锯末是爸从木工间用麻袋拖回来的。爸的木工间里 全是锯末,我们去找爸的时候,看见爸的肩膀上顶着一棵巨大的被扒光了皮的树, 抬到一个同样巨大的钢锯上。锯子是电动的,但得有人顶着树,慢慢地把树在锯口 上推过去。树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被锯成了两半,洒下了让人想扑进去的厚厚的锯 末。 做饭的时候,街上的广播响起来了,很远地被风吹到戈壁上的我们家。播音员 伴有音乐的话语,被风吹成一截一截,才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明了,扩音器里剩下 的仅是吱吱呜呜的杂音。 妈开始扫院子,用水舀子把水泼洒开,把小饭桌提到院子里支上。姐赶紧把小 木墩子从墙边滚过来,这是我们的板凳。 小饭桌上摆了一盆大葱炒鸡蛋,一盆腌雪里蕻,还有一盆馏过的油饼。最后妈 端了一锅稀饭过来,再捧一摞碗和一把筷子过来。我们准备吃晚饭了,我们朝着门 前的大坡望去,爸很准时地骑着自行车一路冲了上来。妹妹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 迈着鸭步扑向爸的自行车。爸老远就对着她笑,下了车张开充满锯末味的双手,把 妹妹架在车的大梁上。 我家的晚饭开张了。 妈的土坯做成了,光洁的长方块,一式两块,铺满了妈妈的地盘。 爸在县联合社工作,妈是家属。妈不光要养孩子,还要做家属工,不然爸那点 工资是养不起三个孩子的。妈打土坯,筛沙子,挖土,她什么都能干,可是她干的 气力活挣来的钱那么少。妈绝望的时候就把铁锨嗖地扔出一丈远,她摸着手掌的血 泡说:大海,我要考大学! 妈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高考制度恢复了,妈这时狠下决心想考大学。妈开始 见缝插针地利用点滴时间找来高考复习本本,羊油灯下专心致志地与书本较上了劲。 碰到消化不了的问题,就跑刘院长家里求教。那个时候,妈真的像变了个人,那神 态就是当年在成都上高中的那个四川妹子。妈学得很用功,数学、语文本来就有基 础,稍努力一把就感觉有水到渠成的把握。可是当爸和我们姐仨都以为这下妈真铁 了心要去读大学时,妈却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选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 改变了主意:不考了!理由非常简单,舍不下三个妹子,也信不过爸的管教能力。 妈把那么些时间所花去的精力,就像随手丢弃的一团废纸,一扔,像什么事情都没 有发生过似的。当然,妈的这个决定对我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那天晚上,爸 特别兴奋,开饭的时候,爸揽了主厨的活,一脸乐呵呵的样子,还真的做了几个我 们从来没有这样吃过的菜——羊板油切成丁,裹上淀粉放在油锅里炸,最后裹上一 层白糖。这是我们长这么大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