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常的生活在我们家里又得以开始。那天县里招老师,大家都去应试。妈的心 又开始蠢蠢欲动,果真去了,还真的考上了。给分配到离县城五十公里叫杜来提的 公社当小学老师。妈抱着老三坐在牛车上往杜来提去时,妈有多兴奋啊,可以不再 去河滩打土坯了,老师的职业在妈心中是崇高的。 牛车在离县城还有将近五公里处,妈的老毛病又来了,妈的眼前出现了两个大 女儿在爸的锯末飞扬的木工间坐着,瞌睡了就倒在刨花上;家里成天吃方便面,煮 一大锅,没有一点蔬菜。于是牛车走到布尔津桥头那里,妈又猛醒过来,毅然抱起 妹妹返回家。 她对张大海说: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宁愿一辈子在河滩上打土坯! 于是,妈心甘情愿地又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除了冬天,都要去打土坯。妈出 门的时候戴上有纱帘的凉帽扛着铁锨。打土坯这活看似简单,其实也有窍门的。在 河滩上打土坯很方便,从沙丘下盘错的红柳树根那里取土,大块的潮湿泥土酥软地 被妈挖出来,放在用于土围成的一个圈内,除去杂质的土和挑来的河水搅拌在一起。 妈就用双脚踩在泥里来回左右践踏,将泥和得不稀不稠,好像蒸馍发的面。然 后妈用铁锨铲泥,使劲把满满的一铲泥装进泥模里,妈用瓦刀把泥面刮平。然后, 妈蹲下来,深吸一口气,把泥模端起走到稍远一点平整过的空旷场地,把模子稳稳 地倒扣下来,妈会把模子左右轻轻晃动一下,慢慢提起,在泥模即将和泥分离时, 妈用手腕往上迅速一提,一块完整的土坯就落落大方地出现在场地上。土坯经太阳 暴晒几日,晒得发硬,发白,妈就一块块地摞起来,堆成一堵墙。也许是在一个凉 爽的傍晚,爸妈合力推着架子车把土坯拉走,最后它们消失了,也就是说土坯变成 了钱。 其实,爸是非常清楚妈的,妈绝不是一个靠体力吃饭的女人。爸说:联合社要 开个缝纫店,要派人去乌鲁木齐学习,这是个好机会,你一定得去。去了,咱家就 翻了身。 妈的眼睛睁得好大,有过两次折腾的她,已经对打土坯以外的工作不再抱什么 幻想。她心里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是做这块的料?能有我的份?那么多正式 工,打破头也轮不到我! “事在人为!”爸的一句真理,硬生生地改变了妈和我们全家后来的光景。 妈学了手艺,成了整个布尔津家喻户晓的好裁缝。当然这是后话了。 山上的野芍药开花了,这是整座大山里的人盼望已久的一桩心事。 这一年的芍药花还是开得碗口那么大,照样还是红的红、粉的粉、黄的黄,都 长得一人多高,铺满了整个山坡。大家喜出望外,满脑子看到的就是长了无数条腿 的毛虫钻到芍药的根部,盘踞在那里一觉睡过去了永远也不醒来的景象。那个时候 山村的气氛特别祥和,谁见了谁脸上都有笑容,一改往日那种为一头蒜一把草拧下 的疙瘩,心窝里老记恨着别人。大家都明白,西风过后,那些倦死在芍药根上的毛 虫就僵为名贵药材,来年春天挖了能换大把的钱,这就让村里人喜得像过年一样。 每家灶肚里的膛火窜着芯子映在脸上,红彤彤的一脸幸福,锅里冒着肉的香味, 打老远隔着那条额尔齐斯河,就能看到戈壁沙窝里的家家户户屋顶上袅袅的炊烟。 但今年的情况却出乎人们的意料,据说虫草像果子一样,有欠年,有丰年,轮到这 一年应该是欠年了。现今那些应该寄宿芍药根系休眠的毛虫,集体“地遁”了,就 是留守的也不过是几条干瘪破残的“僵虫”。村民的情绪落到低点,甚至有毛头愣 青的二逑货还硬是在喀纳斯山坡大肆挖掘,厚厚的植被遍地狼藉却也无法改变虫草 生长的自然规律。 “我打算进阿勒泰山。”爸斩钉截铁地扔出一句话的同时,狠狠地咬了一口白 皮大葱,两腮的咬肌一鼓一鼓的,眸子有神,直瞪瞪地望着墙上挂着的羊皮坎肩。 爸的这个决定并没有给妈带来多少兴奋,相反倒是让妈感到一丝苦涩。妈毕竟 是蜀中女人,天生就一副好强的脾气,没想到刚做了要进省城学缝纫手艺的决定, 爸也打算往外面跑,那我们三个孩子丢下来怎么办呢? 听见爸的那句豪言,妈开始不停地流眼泪。 爸决意要上山,他要去阿勒泰挖金子。天地之神奇,亮晶晶的金子却沉睡在大 山的腹部,用眼睛是看不见的,相当有经验的挖金者,借助半拉子土仪器,挖金的 成功率也仅仅是百分之三十,但就这个极具风险的诱惑,仍然吸引着大批有着淘金 致富梦想的男人,我爸就是其中的一个。爸说:你没听见广播里都在说啥?已经有 万元户了。就靠那点死工资,咱们永远也翻不了身! 联合社里没有一个人报名。在一起打毛衣拉家常的女人都在说:学会了倒好, 学不会开不起店,啥费用都得自己承担,我们才不去冒这个险呢! 妈要去,爸拿了张表格回来让妈填了。妈知道她这一次真的要走了,她的心比 原来硬得多,她对姐妹三个讲:盯着你爸,别让他进山。 裁缝学校在乌市,离阿勒泰五百公里。妈搭了一辆供销社拉货的便车,翻过无 数座大山,无数片戈壁,一直地向前,把我们甩得远远的。 妈的师傅是山东人,很快地与他熟悉并认了老乡。师傅年龄已经很大了,一个 人住在一条叫领馆巷的胡同里。妈每天给师傅担水。一根扁担挑着两桶水,从巷子 的另一端晃晃悠悠地走,走到一半她哭了起来,她一直等着我爸许诺的那头羊,她 得送点东西给师傅。她的时间不多,要学的东西却很多,到现在,她还没把连衣裙 的裁法彻底学会,袖子总上不好。可是爸别说一只羊了,就连一封信都没有给妈寄。 妈给四川的舅婆写信,说自己不想再学裁缝了,想回家照顾三个女儿,哪怕去 拾破烂,打土坯,她也认了。 舅婆很快就回了信。她在信里说:学门手艺,在什么年代都有饭吃。而且你的 三个娃将来要读大学的,眼前苦一点又怕什么! 舅婆是大学教授。妈听她的话,于是继续在乌市学习。 这时候,爸已经把最小的妹妹送到了离县城一百公里的红旗公社,把我们两个 大的送到了一个老乡家。于是他进山了,他要挖金子,先我妈一步把钱挣到,给我 妈一个大大的惊喜。 爸究竟在哪里呢?我们姐妹仨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山一定是蓝色的,走 进去,是走也走不完的树林,爸一定拄了一根小棍,扛着他的背包,踩着湿漉漉的 杂草,一直地向前走。可是,他要走到哪里去呢? 我妈前脚登上了拉货的车去乌鲁木齐,他后脚就去供销社借了五百条麻袋。供 销社主任是我爸的山东老乡,他看着我爸打欠条说:发了财别忘了请老哥喝酒。爸 呵呵地笑起来,满面红光:等着吧!春节在我家摆酒。 春节还早着呢!他拖着五百条麻袋,带着他的几个跟他学木匠的徒弟就进山了, 去了额尔齐斯河上游传说中拾到过狗头金的地方。那里是山冲里的一截河流。很多 年前,那条河突然断流,露出了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一个牧人在那里捡到了狗头金。 当地的人讲,再上去一点的地方是个老金矿,挖了很多年,后来就废弃了,只 是从那附近流过的河水从来就没有停歇过,不留痕迹地把山石里的金子带走,沉到 河底。 爸他们选择了深秋进山,这时候的河水是一年中最消瘦虚弱的,呜呜咽咽地从 山谷中流出来,一路向前,轻车熟路地走在它潜心开辟了无数个年头的大道中。树 们敬畏地站在两岸,俯视着它,看它肆无忌惮地将浪花拍打在它们的根须上。 然而有人来了,带了无数条麻袋,扔在河滩上。树林里搭起了帆布帐篷,还升 起了炊烟,那些胡子拉碴的男人,在河边挖起了沙石,一条麻袋一条麻袋地装,装 实了就立在那里,整整装了五百条,远远看去,好像新出土的兵马俑。河水犯起了 嘀咕,依旧大大咧咧地向前走。 爸他们一直在等,早晨一起来,便往河边走,蹲下来,就了刺骨的水揉一把脸, 这就站了起来,卷一根莫合烟,远远近近地打量水势。 山里的树已经全部黄透了,紧接着开始凋零,山风像一把巨大的剪刀,咔嚓咔 嚓地把山里的花草树叶打落。可是河水照样地浩浩荡荡,怎样才能阻拦住它的脚步 呢?是冬天的雪,把它们凝固。 可是,不能等到那一天,在河水消瘦下来的那一天,爸他们连带着他们炮制的 兵马俑下河了。选了一处最窄的河道,踏进冰冷的水中,一袋一袋地传送着装了沙 石的沉重的麻袋,向河的对岸艰难地前进。他们要砌出一道坚实的墙,直达彼岸。 水势越来越缓,就要断流了,冻得发紫的男人们看见露出沙石的河床。现在只 需把河底的沙子扔到岸上,就大功告成。金子就在里面,明年一开春便来,耐了性 子去淘,那黄灿灿的金子就来到了我们面前。 可是,并没有干多久,上游的水憋闷了一阵便发怒了,加大马力,一泻千里。 男人们从水里挣扎着爬上岸,眼睁睁地看着五百个勇士卷在水中丢盔弃甲。 这就是爸消逝的那个深秋到初冬所经历的全部。他的徒弟卷了行李回到联合社 继续割木头、锯板条,为布尔津县人民做着桌椅板凳。他们看见我们姐妹俩会很热 情地打个招呼。我们就喊:你们看见我爸没有? 在山里呢!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妈在第二年春天回来了,她从一辆大卡车上跳下来,头发是卷的,很文明地笑 着向我们走来。我和姐姐慢慢地迎上去。这个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我们要回家了。 可是妈说,你们再等我一天,咱们就回家。我去公社接你们的妹妹去。 红旗公社的雪早就化干净了,大路笔直而畅通,遥遥地通向布尔津。 妈赶到红旗公社时,已经是下午了。她从班车上下来,疲惫迟钝地向村庄张望。 村头有一大群孩子在玩,她一时无法分辨哪一个是妹妹。可是用不着她去分辨, 一个小孩已经向她跑来,是妹妹。她一直地飞跑过来,扑到了妈的怀里。 妈把她抱在怀里,抓住她的手,看见她的手指乌黑,指甲又脏又长,妈的眼泪 就掉了下来。 她们第二天回到了县城。我放学回来看见了妹妹。她长得好胖,是我记忆里她 最胖的样子。吃过晚饭,我带她在联合社的家属院里玩。她沉默着不说话,我就把 她抱到门槛上,弯下腰把她背在身上,在巷子里慢慢地走。那晚的月亮很大,夜已 经来到了,我在黑蒙蒙的巷子里很想碰见什么人,然后告诉他,这是我妹妹。 爸总得回来,总会回来。天再暖和一点的时候,他出现了。扛了一捆羊毛毡, 出现在我家门前的大坡上。妹妹没有从门槛上,中过去,她进了幼儿园。我也没有 看见爸。我一放学就得去幼儿园接妹妹,顺便在他们幼儿园的转椅上玩一会儿。我 让小妹坐好,然后开始小跑着推转椅,转椅转起来了,我就跳上去,忽忽地享受一 番。 然后我领着妹妹一起去联合社的缝纫店找妈。她是店里的大师傅,负责裁剪, 我们进了店就钻到妈的案板下找漂亮的花布,给妹妹光屁股的塑料娃娃做衣服。 所以我们都不知道爸回来了。 爸进了家门先洗澡,他的身子看着很瘦,脊梁骨看得清清楚楚。他用蒸馒头的 钢精锅烧了一大锅水。然后他把自己脱光,就站在井边给自己打香皂,把脑袋按到 滚热的水里搓洗着,把毛巾拧成一股绳在后背来回地擦,洗得全身发红才罢休。 他又烧了一锅水,这锅开水是用来烫衣服的,他要把衣服上的虱子全都烫死。 现在他可以休息下来了,拿一把铁锨把地头翻一翻,正是栽辣椒秧、茄子秧的 时候,集市上就有卖的。他打算把地头用半天的时间收拾齐整,下午就栽秧,晚上 浇一次水,第二天一早太阳出来的时候,那些秧苗好像精神抖擞的小兵,保准蹿上 去一寸长。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向着联合社走去,他知道,妈的缝纫铺一定开张了。 开张了就好,妈的人生蓝图是爸描摹的,所以消失了大半年的爸一点也不心虚 地向着妈走去。这时候,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温暖的阳光一直照进他的胸腹。 爸抬头看见布尔津的天空高远瓦蓝,心胸豁然开朗,他想到了家乡的海。奶奶 还在那里等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