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99年6 月19日多伦多 这里是多伦多乱线团一样缠绕不清的闹市街区里最中心的一个地带,也是伊顿 大商场的所在地。今天是周六,人流比往常来得晚。当太阳开始在人行道上投下稀 疏的树影时,街市的颜色和声响才渐渐开始丰富起来。 杨阳在一个画家的摊子边上放下了自己的行囊。画家的生意还没有开始,画家 只是在埋头整理自己的画具。画家戴着一顶宽檐草帽,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 蓝色的T 恤衫上印着一串与一个著名体操运动员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商标。也是一 个中国人呢。扬阳想。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 猪。 杨阳把那张画着十二生肖彩色图像的大纸铺在路边,又在四个边角压上了各式 各样的石头和雕刻刀具。这全套的行头都是他从国内带来的,当然,在他把它们小 心翼翼地包叠好放进行李箱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它们会成为他在多伦多陪读生涯 里的谋生工具。 他会给在他的摊前停下来的每个人起一个美丽的中文名字。比如一个叫玛丽, 史密斯的英裔女人,经过他的嘴就变成了一个叫史美兰的中国女人。一个叫威廉, 伯恩斯的苏格兰男人,在和他聊上五分钟天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叫薄伟来的中国男 人。他替人起了中文名字,再替人刻一枚小小的印章,完了顺便问一声人家的生日, 然后就指出人家的生肖图像,再解释给人听那生肖所属的性格命相。若讲得那人有 了兴趣,说不定就可以从他手里买走一个生肖雕像。这样全套的工序,大约耗费他 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的时间,运气好的话。也许他能赚到二十到二十五加元的收入。 这是杨阳对自己的设想。他不知道这样的设想实施起来有几分可能性,但他知 道他和小灯都需要钱。小灯三年前来多伦多大学留学,念完了英国文学硕士,现在 接着念博士学位。而他带着他们的女儿苏西,刚刚以探亲的身份来到多伦多。小灯 虽然有奖学金,但是他们刚刚搬入了一个宽敞一些的公寓,房租贵了许多。小灯为 他们的到来,买了一辆二手车,保险汽油修理费用,再加上苏西的钢琴课学费,这 些零零总总的额外开销,都是要靠他的双手挣出来的。 有一串步子在他摊前重重地停了下来,生意,来了。他的心急剧地跳了起来, 跳得一街都听得见。其实他完全不用害怕,那些篆刻印章和用生肖算命的雕虫小技, 他早已在复旦和留学生同居一室的日子里操练得炉火纯青。只是,只是他从来没有 用这些伎俩实实在在地换过钱。第一次,熬过第一次就好了。杨阳这样安慰着自己。 杨阳慢慢抬起头来,先看见了两条穿着蓝制服裤子的粗腿,后来他才发现是一 个人高马大的警察。警察对他和蔼地笑了笑,咿哩呜噜地说了一串话。复旦教室里 规规矩矩地学来的英文,却在鱼龙混杂的多伦多街头遭受了最残酷的考验——他居 然没有听懂一个字。他满脸通红地摆着手,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警 察放慢了速度,又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这次他听懂了一个词,一个关键的词:营 业执照。 他傻了,他用两只手咝啦咝啦地搓着裤腿,舌头在嘴里无谓地蠕动着,却说不 出一句话来。 这时旁边的那个画家站起来,对警察说了一串的话。画家的英文远没有警察的 流利,可是杨阳却听懂了每一个字。画家说:这是我的先生,我们用的是一张执照, 我画画,他帮我刻印章,用在我的画上的。警察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说好美丽的 画,好美丽的印章,就走了。 杨阳这才看清,宽檐草帽之下的那张脸,是一张女人的脸。女人有一张宽阔的 大脸,皮肤黝黑,两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雀斑,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嘶嘶 地喷涌着阳光。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健康的女人了。杨阳心想。 “谢谢你。真的。”杨阳说了,又觉得这话被太多的人在太多的场合里使用过, 难免有些轻贱了,却一时又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只好望着女人呵呵地傻笑。 “没什么,大家都是讨一口饭吃。”女人说。 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杨阳的心沉了一沉。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幅国画, 是画乞丐的,上面的题词是:谁不吃饭?谁不讨饭?只不过弄几个花样番番。那时 他虽然还很小,却也一下子被谋生的沉重所震撼。只是没有想到,许多年后,千里 万里漂洋过海地来到加拿大,他竟会沦落到街上卖艺的地步,和那画中乞丐,也就 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别了。 “脸皮磨厚了,就好了。其实,这个钱还是蛮好挣的,至少不用朝九晚五地坐 班。夏天的时候把一年的钱挣下了,然后,另外三个季节你都可以去追求你的理想。” 他被女人的话逗笑了,乌沉沉的脸就晴了些起来,说咳,也就是把老婆孩子养 活了,哪还有什么理想呢。就问女人叫什么名字,女人说叫向前。他暗暗叫绝,心 想这样的女人,当然该是这样的名字。就说我有一块绝好的鸡血石,不是这些个糊 弄人的假玩艺儿,改天我找出来,给你刻个好印章。 女人也不推辞,露出一脸欢欣的样子。“好啊好啊,我偷偷看了你那些印章, 真是漂亮,还正想跟你学雕刻呢。” 两人就坐下来等生意。杨阳拿出一条细细的磨刀石来,碾磨他的雕刀,向前就 从画袋里掏出一本旧书看了起来。杨阳瞥了一眼,那书名是《废墟》。只见向前蹙 着眉心的紧张样子,就忍不住咕地笑了一声。向前问你笑什么?杨阳说没什么,我 只是奇怪现在还有人看小说。向前说其实我也不爱看小说,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小 说。杨阳问何以见得?向前说反正挺感人的,我也说不好,我看完了你自己拿去看 吧。杨阳微微一笑,说不用了,我熟悉里边的每一个章节——那是我写的。向前一 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人流就渐渐地浓稠起来,有人过来坐到向前的摊子前,要画肖像。也有 人走到杨阳跟前,看他开雕印章。看了一会儿,杨阳就有了第一个顾客。后来又陆 陆续续地来了几个,有的是要刻印章,有的是要算命,也有的什么也不要,就是要 聊聊天。可那聊天的,杨阳也不敢得罪,谁知道会不会聊成客户呢?其实那天的生 意并不是太忙,却因杨阳没有经验,手忙脚乱的,竟连中午饭也来不及吃。直忙到 擦黑,才喘了一口气,摸出口袋里那卷又黏又脏的零票,数了数,竟有一百六十多 元。开始以为自己数错了,便又数了一遍,还是这个数,脸上就忍不住绽开阔阔的 一朵笑来。收了摊子,和向前约好了明天见,就站在街角等小灯——小灯下午去钢 琴老师那里接苏西,接完了苏西就顺便把他捎回家去。 杨阳进了车,就看见苏西眼睛红红肿肿的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便问小灯怎么 回事?小灯哼了一声,说问你的宝贝女儿。苏西不说话,鼻子一抽,眼泪又一颗一 颗地落了下来,砸得杨阳心里到处都是洞眼。见小灯一脸怒气,也不敢去哄苏西, 只问到底怎么了?小灯说老师用英文教琴,她听不懂,就不听了,一个下午坐在地 上看小人书。杨阳说她刚到一个新地方,还摸不着北呢。小灯冷冷一笑,说我就知 道你要唱白脸。下星期我跟着去上课,看她敢不敢那样。那是交了学费的,你以为 呢? 杨阳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厚厚一沓的零票来。说在这儿呢,学费。没想到钱挣得 还挺容易的。小灯乜斜着看了一眼。也吃了一惊。杨阳乘势将手伸过去,捏了捏小 灯的肩膀,顿了一顿。才说:“小灯你放松点,别一根弦老绷得那么紧,断了怎么 收拾?”小灯呸了一口,说你是干什么的?断了你得包我一辈子。脸色才渐渐地松 泛了下来。 “杨阳,我的小说,那篇讲过年的,在《纽约客》上发表了,刚刚接到信,寄 到系里的。”小灯说。 杨阳哦了一声。竟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些东西咕咚地泛涌上来,是惊喜, 又不完全是惊喜。小灯和他说过想用英文写作,他从来没有拿她当真过。没想到她 的第一篇英文小说,就上了《纽约客》这样的杂志。 而他自己呢?他却已经整整七年没有发表过一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