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忻斐的尖叫声惊动了整节车厢,乘客纷纷往他们这边涌,前后左右都是人头。 他们好奇地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有乘客在转述:那女人的包被偷了。 “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不知道,那女人一直把包放在身边,肯定是宝贝。” 有人问忻斐:“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忻斐默默地流着泪,呆呆地坐着,像傻了一样。 忻晟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 他对这些看客充满了不耐烦。 这时,乘警来了。旅客自觉地让出道来。见到乘警,忻斐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她说:“我睡过去的时候还在的,偷的人肯定在前站下车了。” 又说:“我们要下车,请你们马上停车。” 乘警没说话,他甚至没看忻斐一眼。 “听见没有,请让我们下去。” 忻斐悲伤地大叫起来。忻晟是知道的,这个看上去平静的女人,激动起来是不 可理喻的。忻晟因此很怕她,她干什么事都是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让他无端生出 自卑来。他知道要求列车停下来很无理,但他无法劝她。他劝不动她,也说不过她。 乘警站在一边观察了一会儿,轻轻地对忻晟说:“你们去乘警室说吧。” 乘警把他们带到乘警室,然后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列车长。列车 长神色相当严峻。好像出了天大的事情。 “包怎么被偷的?”列车长尽量和蔼地问。 “我一直放在身边的,只睡过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忻斐没吭声。忻晟也觉得开不了口。 “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次是乘警在问,口气相当严厉。乘警满眼狐疑,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忻晟有 些慌了,他想,怪不得这么大阵场,看来他们在怀疑包里面可能藏着违禁品。 “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好说吗?” 忻晟不想引起什么误会,没必要惹麻烦啊。他想了想。结结巴巴地说:“也没 什么东西,只是一只骨灰盒。” 乘警好像没听清楚,反问:“什么?” “是一只骨灰盒,是我父亲的。” 忻斐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相当悲伤,相当压抑。她的哭让人想起那些忧 郁症患者,想要竭力掩饰,结果还是控制不住,终于越来越歇斯底里。 “请你们把列车停下来,让我们下车。” 列车长和乘警都没回音,面无表情地坐着。 “求你们了……” 忻斐太悲伤了,无法再说下去,哭泣让她无法表达。 列车长有些动容,他说:“这不大可能,列车运行是有时间的,否则会乱了套。” “求你们了……” “火车动了,谁也别想让它停,否则要挨枪子的。” 这话是乘警说的,说得相当决断、冷漠。 回到座位上,忻斐依旧不能平静下来。她说:“我们在前面一站下车吧,我们 一定要找到父亲……” 忻斐似乎完全投入到对父亲的哀思之中,她悲伤的眼泪像河流一样奔流不息, 就好像父亲刚刚离开了人世。她呜咽道:“爸,你好可怜,你怎么这么可怜……” 忻晟不知如何安慰忻斐,在忻斐面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不过 他认了,总归是他做错了,忻斐心里面对他的不满和怨恨他都能理解。 父亲的死和忻晟有关。父亲死之前的两年是在床上度过的。有一阵子,忻斐奉 父命去北京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忻斐就让忻晟暂时照顾父亲。父亲因为卧病在床, 是请了小保姆料理的。小保姆怕忻斐。忻斐在的时候,不敢松懈。可碰到忻晟就彻 底放松了。一放松,出了大事。一天晚上,小保姆去和男友约会,忻晟也不在家, 结果父亲突然心脏不舒服,因心肌梗塞而暴毙了。 忻晟明白,这回自己的祸闯大了,忻斐和父亲的情感是如此深厚,忻斐无论如 何是不会原谅他的了。 忻斐一直没结婚。她和父亲住在一起,照顾着父亲。不知是为了照顾父亲而不 想结婚,还是另有原因。忻晟和忻斐很少交流彼此的想法。父亲年事渐高后,对忻 斐非常依赖,而忻斐也把照顾父亲的职责当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忻斐对父亲 的情感,忻晟一直不是很理解。他想,大概忻斐崇拜父亲才会这样吧。总之,忻晟 认为这次自己是罪孽深重,对不起忻斐。 忻斐在父亲死亡这件事上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冷静。她没有哭,把所有的悲伤都 隐藏了起来。她的坚强和隐忍里面,有一种令人动容的脆弱气息。忻晟本以为忻斐 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但忻斐并没有指责他。她一句话也没说。这让忻晟心里没底, 在忻斐面前低三下四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他好想忻斐骂他一通。 忻斐开始着手父亲的葬礼。她想把葬礼搞得轰轰烈烈。她通知父亲的单位及市 有关方面,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忻晟因为自觉罪孽深重,对忻斐的行为没有提出任 何异议,可谓言听计从。照忻晟的想法,人都死了,身后的哀荣都是可笑的。 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着。忻晟遵忻斐之命去墓园买了墓地,但这时,姐弟俩发现 了父亲的遗嘱,在遗嘱里,父亲希望自己葬在成华墓园里。成华墓园是一处革命公 墓,里面埋葬着的都是高级官员,在本市,成华墓园相当于北京的“八宝山革命公 墓”。 忻斐不愿违背父亲的愿望。她让忻晟退掉了新买的墓穴。但是要实现父亲的遗 愿并不容易。成华墓园的墓穴十分紧张,早在五年前已经冻结,仅有的几块墓地是 给市里的大人物存留着的。总之,按相关规定,父亲要葬于成华墓园还不够级别。 忻斐和忻晟只好去求人。忻斐对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惊人的固执和激情。她全身 心投入到落实父亲遗愿的奔走之中,好像唯此才能告慰父亲。她找过很多领导,托 了很多关系,惊动了父亲的朋友,但是一无结果。 忻晟对父亲的愿望非常不理解。不过想想,似乎也符合父亲的性格。父亲虽然 大名鼎鼎,可人们想得起来的学术成就还是他在普林斯顿大学读博士时创立的,一 九四九年他归国后,虽然在历次运动中并无太大的冲击,但在学术上几乎一事无成。 晚年。父亲作为国家工程院院士,也算德高望重,管着一个科学机构,父亲表面上 顶着科学家的光环,事实上是个官员。他好像也喜欢自己是一个官员或革命者。父 亲说起革命教条来,不会输于一位政工干部。他想,这恐怕同父亲年轻时对革命一 直存有浪漫的想法有关。因为这份浪漫,父亲才会在一九四九年放弃国外优厚的待 遇,不顾阻挠回到了祖国。 忻晟不喜欢父亲那副动辄讲大道理的习惯。忻晟是有点烦父亲的,他一直认为 父亲有点“左”。特别是对待自己的子女,可以用严苛来形容。这种严苛近乎变态。 忻斐原本是个能干的人,在一个机关工作得很出色,在快要提拔为处长时,父亲给 组织部门写了一封信,信中父亲说忻斐天真、头脑简单、易冲动,不适合成为一个 领导干部。希望组织严格把关。父亲的信让组织部门惊异,组织上也不想得罪父亲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名人,考虑到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索性安排忻斐做了父亲的 专职秘书,照顾父亲的日常生活。令忻晟不能理解的是,父亲竟接受了组织这一安 排。忻晟认为父亲在这件事上太自私。不过,父亲多年来一直只想着自己的声誉, 没有好好照顾过他们姐弟俩,就好像他们姐弟俩只不过是父亲光芒下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