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市里来了不少大人物,当他们问忻斐有什么要求时, 忻斐没提别的,就提了父亲的遗愿。市领导答应会考虑这一要求。可父亲葬于何处 一直悬而未决。忻斐只好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在家里。 忻斐说,如果父亲不能葬于成华墓园,那她宁愿让父亲待在家里。 三年来,忻斐一直在为这事奔走着。 忻晟对忻斐的狂热不能理解。他认为她在做一件荒唐的事。有一天,忻晟实在 忍不住,说:“父亲为什么要挤到那地方去呢?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和那些达官贵 人和所谓的‘革命家’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这是父亲的心愿。” “难道父亲葬在那里,他在天堂就会高人一等?” 忻斐的脸上露出鄙弃的神情。她不想同忻晟这样无知的人辩论什么。忻晟成事 不足败事有余。忻斐对自己的家庭一直是有优越感的,有所谓的上流社会的幻觉。 每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忻斐必定会打电话给忻晟,商谈父亲的事。都三年了, 事情没有任何进展。父亲的事情越来越像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开始影响到他们的 生活。忻晟每次想起这件事,他的心便会混乱地跳起来。这种心跳法,让他的心头 一阵阵空虚。他都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了。这时候,忻晟会有怨气从肚子里冒出来, 他的父亲连死了都不让他安生,难道要他和忻斐一辈子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忻晟一直在想解决的办法。办法是有的。其实三年前已经有了,只是忻晟不敢 向忻斐提,怕忻斐白眼。忻斐是个完美主义者。在父亲的事情上,她是不会打折扣 的。那会儿,忻家为父亲的事找市委没有任何进展,忻晟找过家乡在本市的办事处, 让家乡政府想想办法,做做市里的工作,也没有结果。后来办事处的主任提议,索 性让忻老安葬到老家的革命公墓里。他解释,那地方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 家乡的市委书记死后也葬在那里。 忻晟想这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还怎么生活啊。他试着把这个建议同忻斐说 了。忻斐开始不同意,还流下了眼泪,好像她因此而愧对父亲似的。忻晟了解忻斐 的脾气,流泪了说明她心软了。果然,忻斐哭完了。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说: “就这样吧。” 于是,他们有了这趟回乡之旅。 忻斐好像铁定了心要在前面一站下车。忻晟认为这是不理性的。下了车就能找 到骨灰盒吗?难道那个偷包者一定是上一个车站下的车?也许骨灰盒还在火车上也 说不定。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家乡那边一切都已安排好了的。家乡人早上会在火车 站等候,然后就同他们一起去公墓,还要在公墓搞一个隆重的仪式,出席仪式的有 一位政协副主席和一位人大副主任。如果他们现在下火车去找父亲的骨灰盒。那一 切都会乱了套。无论如何,这事是无法向他们解释的。 “难道同他们说,我们把父亲的骨灰盒弄丢了?我说不出来,这事不是儿戏。” 忻晟是着急了。他一定得想办法让忻斐打消这个念头。 “如果没有骨灰盒。还有意义吗?”忻斐不以为然,“现在不是意义不意义的 问题,是怎么向人家交待。我说不出口。”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打电话告诉他们,就说骨灰盒被偷了。” 忻晟觉得同忻斐这样固执的女人实在讲不清道理。这种时候。他真想打人。如 果可以的话,他想给忻斐两个耳光。想打她的这个欲望这么多年一直占据在他心头。 他认为,父亲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同忻斐也有关系。 打是打不得的。事实上,忻晟还是有些惧怕忻斐的。不过。他的态度强硬起来。 “如果要下车的话,你一个人下好了。我是绝对不会下的。不能让家乡人认为 在耍弄他们。要知道,是我们在麻烦他们,不是他们在求着我们。” 忻斐幽幽地看了忻晟一眼,她大概没想到忻晟突然变得如此决断。这会儿,她 看上去像是没有魂儿了,就好像她的灵魂因为父亲骨灰盒的丢失而丢失了。因此, 忻斐那种平时看上去坚韧的脸,这会儿像一个空壳。显出一种易碎的品质。忻晟知 道,这是忻斐犹豫的时刻,忻斐没有了平时那样固执。 “没必要非得马上找到父亲啊,我们先把家乡那边的事解决再说,” “我们没有父亲的骨灰盒,还怎么解决?” 忻晟知道忻斐会提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他早已想过了,解决起来很简单的, 买一只空的骨灰盒就是了。只要他们不说,家乡的人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骨灰。再 说,家乡人也不会管你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骨灰的意义真的有那么大吗?作 为一个无神论者,忻晟知道,任何有机体燃烧后的成分都差不多。 忻斐对忻晟的办法没有表态。但显然,她的态度大大地软化了。 为了让忻斐最终答应下来。忻晟说:“姐,我答应你,回来时,我们在那个站 下车,我们一起找。” 忻斐不再说话。她原本坚强的脸一下子软弱下来,泪水没有停止过。 忻晟这会儿不忍看到忻斐的这张脸。他不理解忻斐,她对父亲是怎样一种情感 呢?在忻晟看来,她和父亲的关系是有点奇特的。她对父亲应该是有怨恨的吧?在 父亲弥留之际,她情绪经常失控,时常和父亲吵架,有时候,她骂起父亲来言词相 当恶劣。但奇怪的是,忻斐不允许别人(哪怕是忻晟)对父亲有什么不敬或微词, 她维护父亲的形象,好像父亲是她的生命。 仪式按预先安排好的进行。父亲的墓地做得非常考究,墓碑选用的是上好的黑 色大理石,上雕有父亲的头像,边上还镌刻了象征父亲科学成就的分子模型。看得 出来,家乡人是动了脑子的。 忻晟表情庄严,他一直捧着那只空盒子,他的样子好像他正在把父亲奉献给上 帝,这让他看起来有某种神圣而洁净的味道。忻晟听着哀乐,他内心的某个部分被 哀乐击中了,他涌出前所未有的哀伤。父亲死后,他可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叫悲伤 的情感。 在忻晟把那只空盒子放入墓穴时,他发现忻斐的脸上竟然露出轻佻的笑意。这 笑让忻晟心惊肉跳。他真害怕忻斐失去控制。但显然,站在边上的人都发现了忻斐 的异样。他们的脸上出现不安的神色,空气中出现某种紧张的气息,这种紧张让人 恨不得仪式赶快结束。家乡的人在鞠躬后,和忻斐和忻晟握手。忻斐笑得越来越厉 害,那些人尽量装出悲哀的神情,但还是掩盖不住那种面面相觑的表情。他们不会 理解忻斐的心情,只有忻晟理解。忻晟的心里又涌出给忻斐一个耳光的念头。 后来,忻斐在那个她自认丢失父亲骨灰盒的车站,对忻晟说:“忻晟,我们是 白忙活一场。” “什么?” “我们还是没把父亲入葬。” 忻晟听了感到不舒服,在他心里,父亲已经下葬了。 “也许是父亲对我们不满,不想我们这样处理他,他就让人把骨灰盒偷走了。” “你别胡思乱想了。” 回家的路上,忻晟和忻斐在那个车站下了车。忻斐似乎认定父亲的骨灰盒就在 那里。忻斐和忻晟在那个小城呆了半个月,但没有关于那个黑包的任何信息。在这 半个月,他们做了种种努力。去派出所报了案,贴了寻物启事,到处打听,都没有 结果。忻晟对这样的寻找早已不耐烦了。后来,他们随身带的钱都用完了,只好回 家。 回来后,忻晟开始自己的生活。虽然那个盒子里并没有父亲的骨灰,但下葬这 个形式对忻晟来说是一个了结,好像从此后,父亲已上了天国,同他们天人永隔了。 这种距离是忻晟喜欢的。有时候,忻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连父亲死亡 时也没有什么悲哀,要说悲哀也不是为父亲的死,而是为父亲这一生。父亲三十岁 后的光景全都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了,他原本应该会有更大的成就的。他们这代知 识分子想起来也真是可悲。 回来后,忻晟一直没同忻斐联系。他还是怕她,好像她是他的原罪。忻斐像父 亲一样让他感到不安。他不知道她的心情如何。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忻斐和父亲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 转眼就过去了一年。这一年中,忻晟生活平静。他已经很少想父亲的事了。一 切似乎都过去了。 星期天的晚上,忻晟看了一个晚上的“超女”比赛。忻晟喜欢张靓颖。张的眼 睛很亮,他喜欢亮眼睛的女孩子。并且,凭他的经验,他看出来了,张靓颖的屁股 很大。他喜欢她的大屁股。他发了一条支持张的短信,他自觉是“凉粉”了,这么 一大把年纪还可以做别人的粉丝,他有那么一种心满意足之感。但令她伤心的是, 偶像只得了第三。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这天晚上,忻晟没有睡意。他的失眠症经常让他日夜颠倒。他索性打开影碟机, 打算再看一部电影,以打发漫漫长夜。他收集了很多碟片,这些碟片买来后,大多 没看过。他挑了一部叫《人约黄昏》的电影看起来。电影唯美、奢华,符合忻晟的 口味。 正当他随着光影流转,慢慢沉浸在虚构世界里时,他的电话骤然响了。寂静的 午夜,四周没有声息,电话响得令他心惊。他定了定心,站起来去接。 “我今天收到一只邮包……” 他听出是忻斐打来的。电话那头,忻斐在不停地喘息。 “……是父亲的……骨灰盒找到了。” 听了忻斐的话,忻晟全身起了一层鸡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