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时是中午稍过一点,当顶的太阳略略偏向西方,背上的蕨苔散发出一股热烘 烘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气息。卓玛低下头,急急往前走,没看那个人,只看到自己的 影子和那个人的影子并排了,然后,自己的影子又稍稍冒到了前面。 这时,那人开口了:“嗨!” 卓玛就有些挪不动脚步了。 小伙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糖,他拉开她长袍的前襟,把那一捧糖塞进了她的 怀里。他有些羞怯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但手还停留在袍子里,放下糖果后,有意无 意地碰触到了她的乳房。 卓玛姑娘有些夸张地一声惊呼,那只手就从她袍子里缩了回来,卓玛却又咯咯 地笑了。小伙子受到这笑声的鼓励,手又直奔她的胸脯而去,但卓玛笑着跑到前面 去了。两个人这样追逐一阵,看见收蕨菜的小卡车停在溪边树冠巨大的栎树下面, 小伙子就停下脚步了,他在身后大声说:“晚上,记住晚上。” 来到流动收购点跟前,站在浓密的树阴下,胸脯上火焰掠过般的灼热慢慢消退 了。先到的女人们正在说些愚蠢的话来让老板高兴。比如对着装在车上的台秤,说 那是一只钟,不是一杆秤之类的疯话。只要老板笑着说一句“你们这些傻婆娘”, 她们就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然后回骂:“你这个黑心老板。” “我黑心?遇到黑心的家伙把你们都弄去卖了!” “卖人?!” 老板做一个怪相:“不说了,不说了,要是有人真被拐了,人家还疑心到我头 上!我可是正经的生意人哪!”这下,机村的女人们就真是炸锅了。不光是林子里 越来越多的东西可以买卖,连人都是可以买卖啊。卓玛说话了。她说:“那就把他 们卖了!” “他们?” “偷砍树的男人们,有了钱就在镇上喝光的男人们!”她一说出这话,就好像 她真的把那些讨厌的家伙都卖掉了一样,好些人都从她身边躲开了。 只有老板重重地拍拍她的屁股:“屁,谁买男人?人家要的是肉嘟嘟的女人。” 说笑之间,老板就付了钱,把蕨苔装进冷气飕飕的柜子里,约了明天的时间, 开车走了。女人们又在树阴下坐了一阵。那个男人一离开,女人们就安静下来了。 最后,还是卓玛开了口:“你们说,真有人要买女人吗?” 没有人答话,坐着的人深深地弯下腰,把脑袋抵在膝盖上摇晃着身子,和卓玛 一起站着的人都皱起眉头看着远方。远方不远,三四列青翠山梁重叠在天空下。在 最淡远的那列山梁那里,天空上停着几朵光闪闪的云团,视野在那里就终止了。卓 玛去过那道山梁,下面山谷里,就是离村子三十多里的镇子——过去的公社,今天 的乡。从山上望下去,镇子无非就是簇拥在公路两旁的一些房子,一面红旗在镇子 中央高耸的旗杆上飘扬。那些房子是百货公司、邮政局、照相馆、卫生院、补胎店、 加油站、旅馆、派出所、木材检查站、录像馆和好几家代卖烟酒的小饭馆。镇子对 机村多数人,特别是女人们来说就是世界的尽头。再远是县,是州,是省,一个比 一个大的城市,直到北京。然后就是外国了,一个比一个远,但又听说是一个更比 一个好的国家。就这么沉静地望着眼前青碧的山梁时,卓玛心头涌上了这些思绪, 跟着大伙往村里走时,人如大梦初醒一样有些恍然。 她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来,塞进嘴里,满嘴洇开的甜蜜让她想起了那个小伙子, 但随即她就被呛住了。糖里面包的是酒,而她讨厌酒。她把包着酒馅的糖吐掉了, 紧走几步追上了回村的队伍。 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向西的窗户上斜射进来几柱阳光,把飘浮在屋子里的 一些细细的尘埃照亮了。那些被照亮的尘埃在光柱里悬浮着,好像在悄然絮语一样。 卓玛掏出今天挣来的钱,把其中的二十块钱放进全家人共用的那个饼干筒里。剩下 的三十块钱,她带回自己的房中,塞到了枕头里面。然后,躺在了床上。她小房间 的窗户朝向东南边,这时不会有阳光照射进来。但她躺在床上,眼光从窗户里望出 去,看到一方空洞的蓝汪汪的天。她躺在床上,解开袍子的腰带时,怀里揣着的那 些糖果都掉在了床上。她塞了一颗带酒馅的糖在嘴里,这回,甜蜜的表层破开后, 里面的酒没有呛着她,细细的辛辣反倒使口中的甜蜜变得复杂起来,就像她被腰带 拘束着的身子松开了,有点骚动,更多却是困乏。她吃了一颗,又吃了一颗,吃到 第三颗时,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吃了。 但警告无效,最后,当窗户里那块蓝汪汪的天空变成一片灰白,黄昏降临下来 的时候,她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一直都困乏而又骚动着的饱满身体从意识里消失了。 卓玛带一点醉意睡着了。 家里人从地里回来,母亲进来摸摸她的额头,说:“有点烫手。”然后,去菜 园里采了几枝薄荷等她醒来熬清热的水给她喝。姐姐看到了她放在饼干筒里的钱, 对父亲说:“还是养女儿好,不操心,还顾家。” 父亲抽他的烟袋,并不答话,心里并不同意女儿的说法。“不操心,你不把自 己嫁出去,还弄个小野种在屋里养着,敢情你妹妹倒成了他爸爸?”但老头子没有 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