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橘子豆腐院门前有棵高高大大的老榆树,三个后生手拉手连起来才能搂得住。 夏天树下洒了一地浓阴,就像一把天然的大遮阳伞。太阳从树枝缝里钻进去, 地上就有了一层金豆子。村上人说这是棵宝树,聚财。红火的橘子豆腐是依仗它才 发达的。村上人都不到树阴下纳凉,他们说踩了树影子发不了财。院墙是红砖砌成, 不高不矮。院子大,宽敞。院角里拴着两条大黄狗,两条狗是母子关系。不过现在 儿子成长得要比它妈威猛。白天它们被拴在墙角,天黑才给解开链子。橘子豆腐店 没有牌匾,也没挂幌子,可却没人不知道这里卖豆腐,全靠长年累月的口碑广告。 院子里坐落着钢筋混凝土房子,和城里盖楼房用的建筑材料一样,只不过是平 房而已。 从外观上看不出这房子到底有几间,因为就开一个门。数一数有五扇窗户,有 几扇窗户里边就有几个屋,那这房子是五间。一进门就是橘子豆腐的卖场,左手边 并排放着四个白色搪瓷大桶,每个大桶上都戴一顶白搪瓷帽子,那桶白得发光,完 全可以用莹润光洁来形容,比医院里打药针用的托盘都干净,分别盛着两桶豆浆两 桶豆腐脑。右边墙上有一排不锈钢管架子,这架子是竖着排的,像楼梯那样一层一 层的,每一层都摆着一板豆腐。噢,老的五板嫩的五板。有人来买,橘子就像拉抽 屉那样把豆腐板拉出来,然后拿铲子切开放在塑料袋里。尽管拿塑料袋给包好了, 可来人还是自带了家什,定是要把这豆腐放在小盆小钵里才算安心。他们好像是对 那塑料袋不大信任,生怕走几步呱唧一下掉地上,那这八毛钱就打水漂了。橘子豆 腐八毛钱一块,一块五两块,老嫩一个价。豆浆是三毛钱一舀子,五毛钱两舀子, 买豆浆可一定得拿家什,盆钵瓶子罐都成,拿瓶子的橘子用漏斗给灌。上瑶岭的老 孟大爹总是拿个瓷壶打豆浆,那壶广口、短粗胖,外边挂了土黄的釉,壶肩膀有四 个“耳朵”,耳朵眼儿里拴着条绳子当拎手,壶嘴和壶口一平齐,能装两舀子豆浆。 两舀子豆浆不算少,倒在城里熬粥的铝锅里那是一小锅。老孟大爹爱喝豆浆, 三天两头就捧着他那个宝贝瓷壶来打豆浆。有人说他那把壶是清的,也有人说是明 的。 再问老孟大爹,他回答你,什么清的明的,是盛橘子豆浆的!有人说现在这玩 意叫古董,能换钱呢!老孟大爹回答你,俺孙子他孙子还得拿它打豆浆喝。人们管 他叫“一根筋”,不过老孟大爹还是知道他那把老壶是金贵的,要不他怎么从来不 让旁人来打豆浆,儿子儿媳妇大孙子,统统一边去。他老伴也没来打过豆浆,那老 太婆都在炕上瘫两年了,她只吃橘子豆腐,不喝豆浆。老孟大爹每次打豆浆都是庄 严的,类似神圣的。他将那把通体发亮的老壶往台子上一放,橘子往里倒两舀子豆 浆。哪怕是溅到壶上一星点儿浆子,老孟大爹都用袖口擦抹掉。等下一回橘子就专 门准备了抹布,可老孟大爹不让橘子动手,他非用自己袖口抹不可。再以后橘子就 特别小心,不让一星点儿豆浆溅上。打完豆浆他不拎把手绳儿,却将壶牢牢抱在怀 里,这壶到底是好东西,保温隔热抱在怀里不烫手。豆浆和豆腐脑桶都是盖着的, 有人来买才把那白瓷帽子摘下去,一股热气从桶里呼出来,扑到脸上湿漉漉的。正 常情况下都是每天两桶豆浆两桶豆腐脑,豆腐脑不给配卤子,买回去自己做。讲究 一点的就去切点肉馅加酱油和淀粉打个卤,有人干脆直接浇上酱油吃。豆腐是老的 五板嫩的五板,逢年过节要多做些,哪家办大事情得提前来告诉一声,正常都做这 些。卖这么多年豆腐,心里自然有数,就是卖不完也剩不下多少。 这就是橘子豆腐的卖场,一个大长条屋,屋子干净透亮,白墙蛋青瓷砖地。头 顶上挂了一个豆绿色大吊扇。它成天马力十足地在那儿拼命扇呼着。夏天院子里已 经万道金光了,大太阳把院里的猪狗鸡都晒得直说梦话,可一进这屋里边头发丝儿 都是凉爽的。直对着正门大约十步远还有一个门,那是后门。打开后门是一片菜地, 这里种着十几种菜,什么茄子辣椒西红柿,小葱豆角西葫芦,都是家常吃的菜。菜 园子由橘子男人的外甥给莳弄,不用给工钱,豆腐管够吃,回回还吃不了兜着走。 这间屋一共有四个门,左右墙面中间各开着一扇门。推开左边门,里边就是做 豆腐的作坊,倍受青睐的橘子豆腐就是打这儿出炉的。右边门里是橘子和她男人汉 勇的卧房,卧房里一顺水儿还套着两个屋,分别是儿子黄小河的卧房和杂屋。就是 城里人住的那种穿糖葫芦结构。回头再看作坊,里边有两个灶,灶上是两口大黑锅。 窗户台长,宽,是水磨石的。上边放着一排大铝盆,里边泡着做豆腐的原料— —黄豆。 地中央是盘电磨,墙角里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装黄豆的麻袋,还有压豆腐的石 板。 屋里东西虽然多,可安放得紧紧凑凑,一点都不显得杂乱无章。 这屋里还有一个人,橘子她男人汉勇。汉勇宽肩膀,容长脸,白。他们一家三 口都白,要不怎么做豆腐呢?汉勇老是坐着,不过他坐着还能四处走动。他是坐在 手摇车上走的,他十五岁上腰椎就坏了,只能借助于手摇车。不过这并不耽误他干 活,泡豆子、磨豆子、熬豆浆、掀豆腐皮、点豆腐、包豆腐、压石头板看时间,都 是他一个人的活。豆浆的火候,点豆腐脑用几克几两内脂,点老豆腐用多少卤水, 点嫩豆腐用多少卤水,老豆腐压多重石板,嫩豆腐压多重石板,各压多少分钟,这 里头全有说道。当然还少不了祖上的绝活。他掀豆腐皮时动作灵敏,等到豆腐皮儿 结起来,用一根细长竹竿那么一撩,一张,一撩,一张。然后再挑到墙边的架子上, 那竹竿头是磨圆了的,不然会把豆腐皮捅漏。撩豆腐皮时汉勇的头上下摆动着,能 看见他脖子上一起一落的青筋。豆腐皮算得上金贵东西,一锅豆腐最多起两张皮。 这东西不卖留自家吃,因为本来就不多。卖贵了也没人买,太便宜还不划算。 吃不了晒干留着过年过节走亲戚送朋友。也有嘴馋或办事情非买不可的,那湿 的四块一斤,干的八块一斤。卖得不多,都嫌贵,说那就不如吃肉了。乡下人最钟 情的还是猪肉,那毕竟是荤菜。汉勇还会发臭豆腐和做红豆腐乳,他的臭豆腐那是 奇臭异香,臭豆腐和红豆腐乳也是自家吃,不卖。把臭豆腐一块块穿在一根自行车 的车条上,撒上点辣椒末在灶坑里烧一下,要怎么香有怎么香,橘子最爱吃了。不 过多半是在晚上睡前吃,橘子说白天怕有怪味,让人烦。红豆腐乳就粥吃。 汉勇做豆腐,每一道工序都仔仔细细,而且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别看他坐在手 摇车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吃不消。他就这么坐着做了二十多年豆腐。假如说要是 现在站着做,还真不见得有这么好的效果,好像他们家的豆腐就应该是坐着做的。 一想到豆腐,汉勇心里边就觉着好笑,他们老黄家祖上三代都是做豆腐的,到 他这该算是第四代了,这老黄家的豆腐卖来卖去现在居然成了橘子豆腐。谁说不怪 呢? 汉勇想,第五代豆腐怕是传不下去了。他儿子黄小河别说叫他做豆腐,他压根 就不吃豆腐,最多拿筷子头杵杵红豆腐乳。小时候还常从家里偷块豆腐去和别的孩 子换地瓜。儿子黄小河学习好。长相也是一表人才,脸面像橘子,身材像汉勇,既 有男人的粗犷还有女人的精细。正在乡上念重点中学,这小子心高想飞,瑶岭子村 留不住他。想飞就让他飞,能飞还不好?人往高处走,水才往矮处流。儿子黄小河 要是飞起来,那是他祖上有德。还什么豆腐不豆腐的,那时候他跟儿子沾光,就不 天天喝豆浆了。喝什么好呢?酒他不好,对,喝茶。他爱喝茶。这喝茶的嗜好是从 他爹那儿传下来的,他爹就好喝茶。汉勇现在也天天喝茶,他磨豆子时,面前总放 着一个白地蓝花大碗,也就是一般的茶,他往电磨里添几下豆子,喝一口,喝完了 再倒上。有时候茶没有了来不及买就喝豆浆,反正是爱喝上一口。他平时吃东西也 香。 儿子黄小河说,有卖好几千块一斤的茶叶。成,等儿子真飞高了,让他给买。 说来也怪,橘子还没过门那会儿,人们要买豆腐就说,上老黄家买豆腐去。老 黄家豆腐——从他记事起就听人这么叫。那时候他家也没有招牌,说真格的,老黄 家好几代人卖豆腐,竟没一个人想着写块招牌。汉勇倒没听过他太爷爷卖豆腐时别 人怎么叫,应该是老黄家豆腐吧。橘子过门也就一年头,不知是谁居然喊上橘子豆 腐了,一个人叫,两个人叫,你也叫,他也叫,后来就都这么叫了,后来连汉勇自 己也这么叫。怪不得第五代没有传人了,原来是让外姓人给篡了位了。这都是天意, 篡就篡了,反正一家人,肉还是往一个锅里烂。再说他一个瘫子,能娶上橘子这般 媳妇,已经是上辈子的造化。橘子模样俊,人勤快,心眼儿又好,还会经营买卖。 汉勇对橘子好,橘子对汉勇也好。橘子三十好几的人,儿子都十四五了,可还 像刚过门时那样好看,白净。她脸上不涂脂抹粉,头发不烫钩钩,梳得光光溜溜, 大大方方。只是在头上扎了个紫红色方格手绢,就显得和乡下女人大不一样,特别 风味。 村上人说她这是喝豆浆喝的,是让豆腐滋养的。她穿衣服也是那么自然大方, 从来没有红花绿叶大苹果的时候。她却是比从前要壮实,但不是蠢相,她的好看是 温和含蓄的,有着余地那种,而不是要满溢出来,要膨胀出来的样子。村上住的都 是“升斗小民”,称得起殷实的富户没几个,他们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拔尖的。可橘 子眼神总是那么平静,那么沉着而从容,这样的目光足以应对所有好的和不好的日 子。 不像村里有些女人,刚穿了件新花褂子就不屑于和裤衩上有补丁的人说话了, 晚饭吃了回猪肘子,第二天就满嘴肘子肘子的,好像她打小是吃肘子长大的。 橘子为人和善,人前总是不笑不说话。没人买豆腐时她就上作坊里帮汉勇忙, 汉勇说,你一边坐着吧,你一伸手我手就不知道往哪放了,一个人干惯的活,两个 人反倒支不开套路。橘子就坐在小板凳上和汉勇唠嗑。多时候是橘子说,汉勇听。 汉勇话不多,汉勇一边听着,一边摇着车泡豆子磨豆子上浆包豆腐,两只手像 纺纱车一样,不停旋转着。橘子说,你像个机器人,又说等以后咱买个机器人回来, 让他给咱磨豆子上浆包豆腐,让他撩豆腐皮卖豆腐。汉勇说一句,那咱俩干啥?咱 俩? 数钱呗。哈……哈……俩人笑疼了腮帮子。橘子又说,汉勇又听,橘子说一句, 说两句,说三句,汉勇接上一句,哈……哈……俩人又笑起来……橘子边笑边往那 个喝茶的蓝花碗里添水。院子里狗叫,橘子出来卖豆腐。是在场子上玩摔跤的黑蛋 和小生子来买豆腐。肯定是玩饿了,累了,俩人凑钱买块豆腐吃。在场子上玩耍的 孩子常到这儿来买豆腐。有时候好几个孩子买一块豆腐,或许一人就能摊上一口。 有时跑渴了就拿一毛钱说买半舀子豆浆,还得跟橘子借个瓢拿到场子上喝,临 走家再把瓢还回来。说是买半瓢,橘子都是给他们盛一瓢。 橘子又坐下和汉勇说话。橘子和汉勇没有农活可干,他们把地租出去了,粮食 买着吃,让往这儿送豆子的粮店直接给捎过来。园子里的菜是汉勇外甥给种。他外 甥爱莳弄园子,更爱吃豆腐。橘子说,爱吃就可劲吃,就是不莳弄菜园子,舅舅还 敢不让外甥吃豆腐?橘子和汉勇不太累,可也闲不着。至于挣多少钱真说不好,你 说没钱吧,人家新房盖着,电磨使着,儿子在乡上读重点。你说有钱吧,从橘子身 上脸上看不出一点迹象来,有钱人往往爱往身上脸上贴金抹银。橘子不,她总是既 普通又简单,而这普通和简单里又都透露着不平常。有钱人往往说话声音嘹亮,隔 着二里地就能听见。橘子不,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一字一板的。有钱人往往对没 钱人睥睨个眼。橘子不,她常去给李二伯和赵四叔送豆腐和豆浆(是不收费的), 两个孤老头。橘子家养了两条狗,两口猪,三只鸡。两条狗是看家好手,都凶巴巴 的。两口猪是帮着消化家里的豆腐渣。三只鸡是汉勇外甥拿来的。家畜们一个个长 得膘肥体大,它们天天有好东西吃——豆腐渣。 橘子和汉勇正说笑着,就听外边连哭带喊的。橘子跑出去一看,场子上黑蛋和 小生子打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橘子笑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又打起来了?他, 小生子说,他才拿两毛钱,就吃了一半豆腐。俺没,俺就用舌头舔舔,全让你一人 吃的。橘子扯着两个孩子的小黑手说,跟姨来吧。她用湿手巾把俩孩子的小手擦干 净,铲一块豆腐从中间切开分别放在两个塑料袋里,吃去吧,再打架就不给吃。等 一会儿,姨给你们挖一块大酱去。不用,橘子姨不用。你家豆腐甜,加酱就没甜味 儿了。俩孩子手拉手笑着,他们似乎觉得这架打得太值,能多吃块豆腐。一时他们 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这份感激之情了。黑蛋说,橘子姨,俺娘不服气你。那 天俺娘借来毛驴磨豆子,她说什么橘子豆腐,了不起呀,看谁不会做?她做的豆腐 难吃死了,涩还拉嘴。俺和爹都没吃,俺娘也没吃上几口,都喂猪了。俺爹骂她是 败家娘们。小生子恐怕落了后,还没等黑蛋说完就抢话(这小生子是老孟大爹他孙 子),俺奶也骂你来着,她先骂俺爷,说老不死的成天喝豆浆,看你是让橘子那狐 狸精迷住了。俩孩子争先恐后说个热闹,有人来买豆腐,他俩才一溜烟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