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庄晓然是哭着离开家的。 依庄晓然的性格,绝不会容许弟弟打她两巴掌,就能轻易罢休的。凭什么呀? 你庄晓虎虽是庄家唯一的男丁,可你又为庄家做过什么?性格懦弱,什么事还不唯 她姐妹是从?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给她——庄家的主心骨庄晓然两巴掌?真是长能 耐了!那一刻,屋子里静极了,庄晓然愣怔之下,心中的怒火呼哧呼哧往上冒,眼 睛都红了。她忍耐着怎样的委屈和焦虑操持父亲的后事,难道换来的就是两巴掌? 庄晓然愤怒得全身颤抖,手都举起来了,要把这两巴掌狠狠地还给庄晓虎。 可是,随着庄晓虎甩在庄晓然脸上的两声脆响,母亲黄雅琴像抽去所有的支撑 似的。被子女们的打闹气昏过去了。老大庄晓天冲上去托住昏过去的母亲,把她抱 到床上,又颠着长短不一的瘸腿一蹦一跳地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弟妹之间,嘴里 不知喃喃些什么。对着庄晓然连连磕头。咚咚的磕头声又一次使屋里变得相对安静 起来。看着昏死过去的母亲和跪在地上的大哥。庄晓然的手终于没能落下去,她把 嘴唇咬出了血。指甲掐进手心里。目光钢钉似的射向弟弟。庄晓虎全然没了往日的 唯唯诺诺。他硬硬地接住庄晓然射来的钢钉,但当他看到姐姐脸上正由青变红、痕 迹鲜明的手掌印时。目光还是不堪重负地闪了一下。庄晓然重重地吸着气,患了哮 喘似的,她颤颤地伸出手,把大哥从地上扶起,咬着牙说。大哥,你起来吧,我不 和庄晓虎闹,但他得给一个打我的理由。 听这话,庄晓虎有些变软的目光又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放声吼道。你 还要理由?好,我告诉你理由——庄晓然,你要尽孝心我们没意见,可你明知道爸 爸得的是绝症,没法治的。却要显示你的能耐,逼着爸爸住进那个豪华医院,是, 那是荣耀,芙蓉里没有一个人住过那么高级的医院,谁都会说庄家有你这么能干的 女儿。可结果怎样?没把爸爸挽救住。他老人家该受的罪一样没落下。还花了一大 堆医药费。你庄晓然不是有能耐吗?就应该把这钱掏了。可你倒好,捞一堆好名声, 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叫我在欠条上签名,押上身份证,医院天天催我要十七万 块钱。还说我要再限期不还,就到法院告我。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这是我一个 人的事吗?要我一个人背?你啥事没有,光会指手画脚这个干吗那个干吗,自己还 有闲心在爸爸丧事期间去勾引三姐夫。你,你除了算计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主意外, 还有别的能耐没有?庄晓然,你还算个人吗,啊? 庄晓然蒙了,弟弟的话像把利刃,比他的两巴掌更尖锐锋利。毫不留情地戳在 她的心上。庄晓然明白了,她所有的操持,在姐姐妹妹和弟弟的眼里仅仅是她个人 的一场奢华演出,是为她自己脸上贴金的。在芙蓉里生活的是庄家的其他人,而不 是久居省城的她,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讨一份荣耀?她委屈,更心痛,她承认自己考 虑不周,可她的本意又怎么会像庄晓虎说的那样不堪?庄晓然浑身的血液冰冻一般, 大脑处于空白状态,根本无法回击庄晓虎的质问。她四肢无力。像一个即将窒息的 落水者被拖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她再也撑持不住,泪水喷涌而出。 大哥张着嘴紧张地看着妹妹,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再给妹妹跪下磕头的状态。庄晓然 泪眼婆娑地看了眼站在床边的姐姐庄晓丽和妹妹庄晓雯,她们两人神色平静。目光 很冷地望着她。已经醒过来的黄雅琴也微微侧起身,用哀怨的目光瞅着女儿。除了 潸然泪下,什么话都没说。庄晓然摇摇头,不做任何解释,突然转身,夺门而出。 庄晓虎像刚长跑回来似的。累塌了,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庄晓丽和庄晓雯 依然以刚才的姿势望着门外,她们眼神里的冷淡。突然间变得茫然起来。庄晓天看 看弟弟妹妹们的脸色,要冲出去追二妹,却被他的老婆一把扯住胳膊。庄晓天犹豫 了一下。还是一把甩开老婆的手。气得老婆跺脚,但总算没再扯住他。 奔出家门。庄晓然却恍惚了。这是十月底一个温暖祥和的中午,街巷上异常宁 静。没有人声狗吠,更没有来回走动的人影,像是刻意要留给庄晓然一个逃避的空 间,街巷上空荡荡的,连一丝秋风都没有。阳光明媚得有些妖艳,照得肮脏的芙蓉 里街巷生出一份明丽来。庄晓然从来没看到这么安静的芙蓉里。这使她瞬间产生了 一种错觉。觉得这个芙蓉里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芙蓉里。曾经的芙蓉里不仅是邋遢 肮脏,而且还是喧闹的。是那种夹杂着生活味道的喧闹。叫人感到亲切却又厌烦。 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一刻。庄晓然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这时,庄晓天追了出来,他的腿脚不灵便,一急更不利索。身子忽高忽低,像 摇床似的。庄晓然瞅了一眼向她摇过来的大哥,心一横。不管不顾大哥在后面的呼 喊声。咬着唇碎着心跑走了。 弟弟的两巴掌。不。是庄晓虎和着泪水的那些话。把庄晓然击得一败涂地。眼 泪一直伴着庄晓然坐火车回到省城。一进家门,迎面扑来的静寂将她裹住,她觉得 全身就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内容,身体里忽然间空了。没了支撑。仅剩一副空荡荡 的皮囊。这时的她才感到疲惫像秋雨似的一丝一丝地渗进来,渗进她的脑。她的心, 带着深深的寒意。庄晓然打个寒战,眼皮像是雨水泡烂的泥土,稠稠地粘在了一起, 她甩掉鞋,身上的脏衣服都顾不上脱。一头栽倒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庄晓然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完全醒来。刚睁开眼时,庄晓然竟不知自己 身在何处。但那种茫然很快就消失了。庄晓虎甩给她的两巴掌在脸上又动起来。一 夜长睡。还是未能驱走心里的疼痛。在昏睡期间,庄晓然接到过大哥打来的电话, 得知她已安全到家,庄晓天明显松了口气。他告诉庄晓然。母亲没啥大碍,叫她放 心。庄晓然听着大哥的安慰有些木然,此刻她的心里连温情也容不下了。闭着眼有 一搭没一搭地听大哥又说了些有关母亲的话,庄晓然始终不曾应答一声。庄晓天见 妹妹不言语。转而又结结巴巴地劝说起来。大哥的劝说并没使庄晓然生出些许感动, 相反,倒有点恼。这个时候。她不想听这些话。索性扔掉电话,摸索着拔掉了电话 线。她的心里已经够满了。不想再塞进一点点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一觉 睡到永远不醒来。 电话沉默下来不再讨扰庄晓然,可丈夫陈家豪回到家的声音,还是把她吵醒了。 庄晓然半死不活的睡相,没能引起陈家豪的同情。他象征性地问候了几句,见庄晓 然狂睡之后像具僵尸。目光冷漠地望着屋顶,对他不理不睬。便知趣地退出卧室。 陈家豪不是心肠冷硬的男人,他没计较庄晓然的态度,他还不知道庄家姐妹到 底发生了什么,只想着庄晓然刚奔丧归来,要对他摆出一副笑脸肯定非常艰难,再 说,他们夫妻之间还别着劲正闹离婚呢,庄晓然的冷漠也在情理之中。陈家豪在客 厅一连抽了两支烟。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又关掉,虽说不用过分在意庄晓然,但毕竟 她父亲去世了。他还是不要显得过于轻松和欢乐,以免刺激她。看庄晓然的样子, 肯定两天没吃饭了,他现在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得动点恻隐之心吧。但陈家豪懒 得烧火做饭,便打电话叫了两份快餐,一份给庄晓然送到卧室,自己吃了一份,然 后躲进书房,在电脑上打起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