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庄晓然做了一生中最长的梦,梦很杂,稀奇古怪什么都有,她担任过不少角色, 做过不少出格的事,很多事并不是她自己想要做的,可很奇怪,尽管她清清楚楚地 明白不愿意,可就是无法控制梦境。她伤心得不得了,哭得稀里哗啦。然而。即使 是哭,她也能看得到她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梦里身不由己的不是她,她只不过是一 个清醒的看客。事实上,她在梦里也知道是做梦。就是无法醒来,而且她身上背负 许许多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又看不到具体的形状,却把她压得连爬的力气都没有, 气也喘不匀。没人伸手帮她一把。所有的人。个个冷漠。甚至狰狞地笑。一种比听 到父亲去世还要强烈的悲恸潮水一般袭击了庄晓然,她惊慌地大叫一声,终于把自 己从梦里惊醒。其实醒来还不如在梦里呢,梦再累再沉重,自己知道是梦。是假的, 而一旦醒来,就只有承担。庄晓然的心又咝咝啦啦地疼,她是不能再睡下去了。爬 起来去卫生间,却没有卸重的感觉。她回来靠在床头,听书房那边的动静,也许是 夜太安静,连一星半点的声音都会无尽放大,庄晓然听到鼠标的点击和键盘的敲击 声。间或,还有陈家豪压抑的惊叫声。她心里酸楚楚的,离得这么近的男人。却隔 得那么远!她惆怅地叹息一声,望着窗外的黑暗。再黑暗的夜因为有路灯而变得不 再黑暗。连夜都失去了黑暗。为什么她的生活却扯不开撇不清一层又一层的暗淡? 想要爱情的时节,爱情被她的执着错失了,以为婚姻可以让自己有一份安稳,却偏 偏婚姻也摇荡起来。最是她心中不舍的。是家人对她的依靠和热爱,如今倒好,父 亲死了,除过大哥外。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把她看成仇人。弟弟的两巴掌,也甩断了 亲情。老天,到底要我庄晓然怎么样啊? 不知不觉间,庄晓然的泪水爬得满脸都是,她狠狠地擦着眼泪,要自己不去想 那些伤心事,可黑夜里的大脑异常活跃,数月来的烦恼纠集在一起,纷纷扰扰地逼 进来。逼得她又是泪水滂沱。她想不通,她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庄晓然是芙蓉里独一无二的省城重点大学生,她改变了庄家在芙蓉里被轻视的 地位,给庄家带来的荣耀是姐妹们无可比拟的。由此,父母把她当成庄家的主心骨, 什么时候都以她为中心,家里的大事小情,唯有她的意见才最具权威。这样。又有 什么错?难道她的学识与见识不配这样?也许,她自以为是了些,以为自己真的可 以替家里操持一切,如果说这也叫错误的话,那这世上的亲情不知道还能叫什么。 父亲住院,她难道不是想在这个时候多尽尽孝心?庄晓虎说得没错,她是有虚荣心。 可她的虚荣心为了谁?不都是为庄家?凭什么她尽了心尽了力却落得你庄晓虎的两 巴掌? 庄晓然越想越气,一生气。心里的疼反倒弱了。突然间,她觉得应该感谢弟弟 的两巴掌,他把她打醒了。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梦想里,梦想庄家在芙 蓉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她在自家兄弟姐妹那儿。已经造成 独断专行、颐指气使的不良影响,他们早已对她有了看法。只是没机会发泄罢了。 这次,他们终于爆发了。 想到这里。庄晓然茫然了。她作为庄家支撑的时候。也支撑着自己。现在她不 再是庄家的支撑。她便失去了自己的支撑。一个没有支撑的人。如何面对迎面而来 的现实?她不知道。她想找件什么事来做。以冲淡父亲丧事之后的疼痛,但她不愿 去上班,现在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到了班上只会出洋相。她甚至懒得给单位打个 电话。她不想请假,赖在家里,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劲。 现实却不给庄晓然随心所欲做破罐子的机会。 这天。陈家豪下班回来,见庄晓然已经睡醒,靠在床头上发呆,便走进卧室。 庄晓然没理他。陈家豪看着生气,语气里多了些不客气,你父亲去世,难道你一辈 子伤心,我就要替你担待一辈子?陈家豪没好气地对庄晓然说,你做得是不是过了 点?怎么拿夏秘书长做医院的挡箭牌?人家帮你联系最好的医院,够给你们庄家在 那个破芙蓉里争脸了吧?你们医药费一时拿不出,他帮你们缓解,怎么倒成你们家 的费用担保人了?医院都找到市政府催他要钱去了。人家马上要当副市长,为你们 家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影响了他。值不值啊?你们庄家也忒不地道了吧。坑人还有 这样坑的? 这话说得重了,陈家豪都做好了要与庄晓然大吵一场的准备。该来的总要来的, 躲不过的。但是,庄晓然的神情没一点变化。依然呆呆地望着别处。好像陈家豪刚 才说的话纯粹是自言自语,跟她毫不相干似的。只是。她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抖动着。 这下,轮到陈家豪沉不住气了,庄晓然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淡漠?放在以往。庄晓 然早跳起来了。尤其是说到庄家的什么事。她不会吃丝毫的亏,一定要和他针锋相 对争个高下的。今天的庄晓然太反常了,反常得叫陈家豪不知所措。望着庄晓然一 副不在人间的模样。陈家豪有些不忍心。他知道庄晓然虽不喜欢芙蓉里,却在意她 的家在芙蓉里人们眼里的形象。很多时候,她的所作所为。会纯粹地只为能不能给 庄家带来风光。她父亲的离世肯定对她打击不小,不会是伤心过度出什么问题吧? 可不对呀,前两天,她还在电话里对他发脾气呢。怎么这会儿就焉了呢?陈家豪往 前走了几步,试探着把手放到庄晓然的额头,看她是不是生病了。他的手还没触到 庄晓然的额头。就被她一把打开。她目光冷寒地斜了他一眼。 陈家豪很恼火,怒道,庄晓然,你,你太过分了。 庄晓然还是不接话茬,两眼回归了刚才的空洞,望着前方。前方是一堵干净的 墙壁,墙壁的正中有一块白色的长方形痕迹,那曾是挂他们结婚照的地方,陈家豪 第一次提出离婚争吵时,庄晓然愤然将它扯下来,照片却是陈家豪撕碎的。满地的 玻璃渣和结婚照的碎片就像他们的婚姻一样,想缝补都找不着头绪。那几天,陈家 豪索性不回家,庄晓然也不管。任着那一地的碎片像眼泪似的淌了几天,终于还是 受不了,疯了一般扫起那些碎片,拎着垃圾袋直接送到几百米远的垃圾回收站。 让这些骗人的虚假幸福见鬼去吧。越远越好。 庄晓然还是不理陈家豪的茬。她已经想好。已经这样了,兄弟姐妹们不需要她, 她什么都不用再管,爱怎么怎么去,她不操这份闲心了!真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好 好打扮打扮自己,才三十出头,何必搞得这么丧气憔悴。那个夏秘书长,现在跟她 又有什么关系?他既然能当副市长。还能搞不掂这点小事?陈家豪说她过分就过分 吧,反正,这日子已经过不长了。 庄晓然这样想着。忍不住把目光略略移了移,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陈家豪的脸。 陈家豪的脸色果然很难看。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样子有些狼狈。庄晓然有点幸灾 乐祸,甚至。她的嘴角还不易察觉地向两边翘了翘。挂着一丝冷笑。 陈家豪没领教过庄晓然的这套新章法。果然拿她没办法,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地 抽着,故意要烟雾在卧室里弥漫。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庄晓然讨厌烟味,虽然她 不反对陈家豪抽烟,可她绝不让他在卧室抽,有时候陈家豪没在意,在客厅抽着烟 走进卧室。庄晓然必然要和他吵闹一顿的。但眼下。这一招似乎不灵,庄晓然一点 反应都没有。陈家豪发狠。故意把烟灰弹到窗台或者地上,最后又把烟头往地上一 扔。拿拖鞋在脚底下碾着。自始至终。庄晓然看都没看他一眼。陈家豪算是明白了, 庄晓然这次铁定了心。要和他耗到底了。 陈家豪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把第二支抽了一半的烟没掐灭,扔进窗台的花盆 里,烟头冒着一股青烟,像蒸腾的火气。陈家豪对庄晓然说。我不管你是怎么想。 这次,你别想再拖了,结婚四年,我被你蒙蔽四年,戴了四年绿帽子浑然不知,这 种日子我绝不再过下去了。你也甭叫我看你的这副脸色,咱们到时法院见吧。 陈家豪原来不是这样的,就是前阵子他们闹开,他提出离婚时也没这么咄咄逼 人。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装得很大度,一副谦谦君子样。这才多长时间。他的谦 谦君子模样就变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思议的?庄晓然脑子木木的,想不 起一个清晰的开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