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单位研究室的向主任,专门来庄晓然家看她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什么时候, 向老头登过一个下属的家门?有事用电话联系,或者打发办公室其他人跑一趟,他 笃定是不会移驾尊步的领导。况且,向老头来时,还买了个大花篮。不用驾驶员跟 着,亲自抱着爬上楼。 庄晓然有点感动。这个时候,一向官架子十足的向主任居然会亲自来看她,她 内心的波澜立时翻腾开了,当时。她都有点把持不住,眼泪差点流出来。但她还是 稳住自己的情绪。单位已经知道陈家豪要与她离婚,这种事,像人事调整一样,永 远别想保密。庄晓然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她是坚强的,背是 挺直的。 把向主任让进屋,庄晓然沉默着。她还没想好怎么跟领导开口说没上班的理由。 她没有理由,因为她请的假已经超好几天了。她等待着领导的责怪。 向主任却说,听说你回来几天了。没见你的面,大家都挺想你的。托我过来看 看,有啥要帮忙的就说,咱们大家都是一个堑壕的战友,客气就见外了。 庄晓然明白了。向老头不责怪她,是认为她被离婚的事压趴下了。加上自己的 父亲去世,他以为自己爬不起来了。这怎么行,她庄晓然是轻易就会垮掉的人吗? 庄晓然在心里冷笑一声,轻描淡写地把话题避开。说,感谢主任,我这不是好 好的嘛,生老病死,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前几天在老家忙乱,回来想再休息休息。 调整一下,也忘了请假。明天我就去上班。 向主任急了。连连摆手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家里有事是够累人的,你在家好 好休息,工作的事就不要考虑了,咱又不是消防队,不用赶着去上班救火,急什么。 庄晓然不置可否,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没点头,也不摇头。因为她很奇 怪,这些话好像不是从向主任口里说出来的,他对下属一向是严厉的,怎么现在变 了个人似的。这么通情达理?庄晓然一下子不认识他了。 小陈不在家啊?向老头说了句废话,左右看看。换副面孔说,自己的事也要处 理好的,谁没年轻过呢,谁没个错呢。不要捕风捉影,有啥大不了的事。不能坐下 来好好谈呢。我建议你和小陈好好谈谈。不到非破不可的地步,就有挽救的余地, 你可不要轻易放弃啊。 庄晓然没吭声,但她心里的烦躁已经涌动起来。这几天一个人闷头细想。似乎 把一切都看得淡之又淡,这下。向老头像个搅屎棍,偏要自以为是地这么一搅,她 仿佛又闻到了与陈家豪婚姻已腐烂的疮疤发出的臭味。 她不想闻这个臭味。婚姻是她和陈家豪的,该怎样由他们俩来决定,她讨厌旁 人的指手画脚。什么叫不要放弃?谁愿意把这种事闹得尽人皆知?她就是咽不下那 口气,你陈家豪想要痛快。我偏不叫你痛快,不把你憋得早泄。难解我心头之恨。 向老头本是宽心的话,却没宽到庄晓然的心里去。庄晓然不接这话茬。偏过头 去看阳台。阳台是背阴的。不管外面的阳光有多暄腾,她家的阳台都一味地阴沉着。 没有一点要接纳阳光热烈一回的意思。倒是阳台上陈家豪摆弄的一株滴水观音,在 阴暗的环境里,几片宽大的叶子绿得安安静静,叫人看着心疼。向老头看出庄晓然 脸上不掩饰的厌烦。也很知趣。说了句你好好休息不要急着上班,起身告辞了。 送走向主任,庄晓然没去上班。本来。她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呆在家里,一味胡 思乱想,想得心里沉甸甸的,情绪越发地烦躁,她想着还是去上班,一工作起来也 就不想太多的事了。可向主任这么一来。她却打消了上班的念头。这样紧巴巴地去, 好像是叫人逼着去似的。她心烦意乱,不出门,也不想在家干什么,就躺靠在床上, 偶尔,也到客厅看看电视,但电视里除了铺天盖地的广告。就是疯疯癫癫的娱乐节 目。再有哭哭闹闹无法让人耐下心来的肥皂剧,看得比一个人待着还无聊。待在家 里她也不觉得饿。一天只做一顿饭,也没有在厨房大动干戈的心思,只下碗清汤挂 面。有盐放点,没有就白吃。反正。她这阵子也尝不出咸淡。吃什么都是一个味。 苦味。 这天午后,庄晓然卧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觉,突然听到门铃响。她醒来侧身听 了一会儿,怕又是单位的同事,带着怜悯也藏着幸灾乐祸地来安慰她。她不想见他 们。所以,她又倒下睡觉。屋里没人,门外的人很快就会走的。没想到,门外的人 很有耐心,过一小会儿就按阵门铃,好像知道她在家里,有种不见她不罢休的劲头。 门铃声扰得庄晓然异常烦躁,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想抠出门铃电池。没想到 门外的人觉察到里面的动静。叫了她一声。 庄晓然的心颤了一下。她听出是大哥,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你怎么来了?庄晓然看到门外的大哥,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像个初次进城的农 民工,他的上身居然穿着蓝涤卡中山服,是下面两只口袋吊在外面的那种。这是大 哥过年时才穿的衣服。在庄晓然的印象里。大哥除过这件中山装像点样外,再没穿 过合身齐整的衣服。从小。母亲给大哥做的衣服,都是超过他身材很长的,因为母 亲指望大儿子一身衣服能穿得时间更长些,布料也要结实牢固的。可是。由于营养 不良,大哥的个头长得很慢,经常是身上的衣服刚好合身时,已经破败不堪。补都 没法补了。母亲才照她节省的尺码,再给大哥重做一件长衣服。就是说,成年之前。 大哥几乎没穿过一身合身的衣服。 看着站在门口局促不安的大哥,庄晓然心里很难受。 你家的电话没人接。手机又关机。一直和你联系不上。我打电话到你单位。说 你回来后一直没去上班。就来家里了。庄晓天的头脸上布满了灰土。因为路走得急, 缺少毛发的头顶挤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的灰土被汗水和成泥。他抹了把花花的脸。 不知所措地搓着手说。 快进来。庄晓然拉了一把庄晓天。从懂事起,她就可怜这个同母异父的大哥。 他腿有残疾,又不是父亲庄达明亲生,父亲根本就不喜欢他,看他的每一个眼神都 透着不屑和轻视,动不动还训斥他几声。庄晓天在庄家像乞丐似的,眼里总是怯怯 的。不敢正眼看一下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怕惹怒他们,别说侵犯,就是防守,这 个大哥也不敢,他永远处在低人一等的位置,没法与大家平等地活人。 庄晓天往后缩着穿双黄胶鞋、沾满泥土的双脚,不敢进门。他怯生生地往屋里 看了一眼,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说,我……不进去了,说完话就走。家里的果园 还有一大堆活呢。 庄晓然怜惜地看着大哥,不多说话,一把扯住大哥的胳膊,将他拉进门到沙发 跟前。庄晓天死活不肯往沙发上坐。沙发上很乱。有些乱七八糟的零碎东西,长时 间没有打扫,靠背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庄晓然把沙发上的东西拨拉到一边,庄 晓天仍是不肯坐,他身子僵僵地站着。像见到重要人物似的。 二妹,庄晓天弓着腰不敢动,生怕自己身上的汗泥掉到干净的地板上,他嗓子 细细地说道,本不想来给你添乱的,可这次……咋给你说哩,咱妈她…… 妈怎么了?庄晓然急了。是不是庄晓虎嫌打我两巴掌不过瘾,又对妈怎么样了? 庄晓天的眼泪轰地涌了出来,他怕自己的泪溅湿地板,赶紧用手去接,可惜已 经迟了。泪水砸碎在地板上,洇出几个湿圈。他伸脚踩了一下。觉得不妥,赶紧抬 手抹抹眼眶,才说,不是的。二妹,晓虎他不敢。你走后。妈哭得死去活来,哭完 了又去骂晓虎,把他骂走了,妈气得好几天都不吃饭。我要回家去收苹果,走前给 妈烙了些饼子,可她没吃一口,每天躺在床上,只说头晕。昨天下楼时还摔倒了, 妈不叫亮亮给我说,亮亮偷偷打电话告诉我。我赶紧跑回家一看,妈的脚腕肿得像 个棒槌,路都走不成了…… 亮亮是庄晓然与前男友的私生女。 庄晓然哽咽了。 二妹。你放心,妈没啥大事,我给她买了些膏药。每天再用酒擦擦。过阵子就 会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妈心里……难受,不吃东西,我怕时间长了她身子撑不住。不过,我会劝 说她的。庄晓天吸口气。望着别处突然改口说道,二妹。哥来找你,是想求你点事 …… 什么……事?庄晓然的心抽紧了。这个时候她最怕有事,她的这种状态能做什 么事?却因为说话的是大哥,她不忍心拒绝。 想请你帮我贷……点款。 贷款?你贷款干什么? 有——急用。是果园要急用。你帮我多贷点。 得多少? 十……十六七万。庄晓天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老实人一急就结巴。 庄晓然疑惑地看着大哥。庄晓天尽力装出自然的样子,躲闪妹妹的目光。庄晓 然突然间明白了,大哥贷款真正的用途。她的心一下子酸涩难忍,可怜的大哥。为 使母亲尽快从医药费的阴影里走出来,抹平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的裂痕,竟然借用自 己家果园的名义用贷款来独自解决问题。一个小小的果园几年都挣不下几万块钱, 又哪用得了投资进去十几万?何况这几年,庄晓天的果园一直被他打理得还可以, 根本不需要贷款。被庄晓虎两巴掌打得心灰意冷,打得自以为已心硬如铁的庄晓然 再也忍不住了,她失声痛哭起来。她这般伤心,是大哥的举动使她想起小时候的一 件事情。有次她去代销店买本子,看到一帮小孩围着卖雪糕冰棍的柜台,正津津有 味地吃雪糕。雪糕是什么味道,庄晓然从未尝过,最酷热的夏天,她连两分钱的冰 棍都很少吃到,家里情况很艰难。母亲没有闲钱给她买。唯一吃过的一次,还是她 帮一个同学做完了当天的功课,同学让她在冰棍上小小地咬了一口。那又清又凉又 甜的味道顺着嗓子眼慢慢滑进了心里头,那真是叫人回味无穷啊。可惜,那一小口 冰棍在舌尖上停留的时间太短,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直回味得那味道淡得再 无法回味。同学舔着冰棍还直说难吃,说雪糕比冰棍不知好吃几百倍呢。又甜又软 又香,吃多少都不嫌够。庄晓然不知道,那比冰棍好吃几百倍的雪糕又是怎样的味 道。没有收入来源的母亲。绝对不会给他们兄妹买根冰棍吃的。雪糕更别想了。但 庄晓然知道雪糕的价格:一毛!娘哎,那可是一斤半盐的价钱,一家人可以吃大半 个月呢。那天。庄晓然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买完本子,用剩下的钱买了一根雪糕。 她想尝一下蛋黄色的雪糕到底是什么味道。雪糕的确很好吃。可她并没能尝出来美 味,她的心思全放在回家怎么给母亲交待上了,雪糕的味道。竟不比冰棍强出多少。 庄晓然很懊恼,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吃呢。她想了一路。回到家,她先发制人,把 自己弄得泪水涟涟,伤心地告诉母亲,商店找给她的是两个五分的硬币,她上了趟 厕所,钱掉进了粪池。母亲丢下手里正在翻炒的菜,两眼刀子一样劈向女儿。庄晓 然低下头躲开母亲的目光,等待着一顿痛骂或者挨打。可是没有,过了半天母亲才 有气无力地问她,你能肯定?她点点头。母亲追问。是哪个厕所?庄晓然不敢说是 学校的厕所,那样会穿帮,她是放学后去的代销店,就说是街巷口的公厕。母亲当 即放下炒菜的铲子,抓起捞面条的竹笆篱,拉着她去街巷口的粪池子打捞。庄晓然 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做,又不敢改口,这时大哥闻讯跑来,根本捞不到,他脱掉长长 的上衣。蹲在粪池边,庄晓然怎么也没想到,大哥竟然捞出一个五分、两个二分、 一个一分的硬币来,刚好凑够一毛。钱捞到了,母亲也不追究是两个还是四个硬币, 更懒得关心庄晓天手心里的那些硬币为什么是干净的,她只要数字对就行。后来, 庄晓然才弄清楚,是大哥怕她挨打,把自己几年积攒的硬币捏在手里顶了账。 庄晓然哭得伤心欲绝,没有人在乎的大哥总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悄没声息地站 在她的背后替她撑着,而她现在,却认为自己是个被兄弟姐妹抛弃了的人。 庄晓然哭得投入,她把这一段时间以来的伤感、委屈、愤懑,还有对陈家豪的 痛恨。全化做哭声,哭得惊天动地。庄晓天慌神了。看着妹妹伤心,他心疼,打小 他最喜欢二妹庄晓然,在庄家也只有这个妹妹对他最好,从不歧视他,甚至。他在 外面受了别人的欺负,庄晓然会奔出去和人家大吵一通,她曾狠着脸说。谁要再敢 欺负她大哥,她一定饶不了谁。其实,当时的庄晓然对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就是 她的嘴上有点功夫。她说的那些话是一个年少无知的孩子的话,但在庄晓天的心里, 却能深深感动。这会儿,庄晓天嘴拙,不知道怎么劝妹妹,只能跟着庄晓然一起流 泪。 经过这么一场撕心裂肺的痛哭,庄晓然的情绪才算平静下来,内心积攒数日的 郁闷之气似乎也淡化开了。她把庄晓天推进卫生间,拧好毛巾叫他洗把脸,给他泡 好茶。这时的庄晓天放松了一点。终于在庄晓然的推让下,才在沙发上坐下。 庄晓然拉着大哥的手说道,哥。你的心思我知道,我有你这个哥,是我,不, 是我们弟妹的福分。 这一说。兄妹俩的泪水又下来了。在父亲的医药费这件事上,庄家兄妹最应该 淡然面对的是庄晓天,可偏偏只有他不逃避不躲闪。尽心尽力地承担着兄长的责任。 面对这个为父亲的医药费要用贷款来偿还的兄长,庄晓然觉得她这个父亲的亲生女 儿,还有姐姐、妹妹、弟弟,都应该感到羞愧。想到这里,庄晓然抹把泪强作笑颜。 轻轻地说道,看我,又忍不住了,大哥,你别难受,我说的是真心话。自从爸生病 开始。你是照顾他最多的。在爸的丧事上,你也比我们都要尽力。爸在天之灵也会 感到欣慰的。反而,是我和晓丽晓雯晓虎四个人……唉,不说那些了。过去的就让 它过去吧。回来这几天,我心里没平静过,我自认为对庄家是尽心尽力的,怎么到 最后反倒弄出一身的不是来?庄晓虎凭什么打我?这个结怎么也解不开。可刚才从 你身上我突然明白了,晓虎那两巴掌打得不是没有道理,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任 谁心里都会对我有气的。爸爸是我们兄弟姐妹的,高档医院又是我执意要爸爸住的, 最后的欠条是我叫晓虎写的。十七万一下子压在他身上,是受不了。又加上晓雯的 丈夫…… 庄晓天打断说。二妹,我绝对不信你会勾引晓雯的…… 庄晓然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事自会水落石出的。大哥,你今天来 得真好,我心里的结,被你打开了。我原不想再管咱家里的事了,反正我是个出了 嫁的女儿,不管也就不管了。但现在不这么认为了,我还得承担起咱们家的责任, 咱爸咱妈一辈子不容易,在芙蓉里谁都可以看我们家不顺眼。我一直不服气,想在 芙蓉里给爸妈争个脸面。到今天。咱兄弟姐妹五人。都长大成人过上了自己的日子, 可是,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够好,你——老大。基本能维持生活:老二靠做钟点工 和骑三轮车拉货挣俩钱,养孩子上学;老四日子好过点,可碰上那么一个丈夫,至 今我连他干什么都没弄清楚。谁知道以后……就说老五吧,刚买了期房,单位又不 景气……唉,说白了,还是我比大家好过点。大哥,说什么也不会叫你贷款还爸爸 医药费的!刚才我也想了。我是不能躲开的,这件事里。最应该负起责任的是我, 而不是大哥你。 可……这事压得咱妈喘不过气来,她心都快碎了。再说了。这么一大笔钱。你 ……二妹,你还是想办法帮我贷些款吧,好歹我还有个果园呢。明年我还打算再多 租些地种些别的。钱会赚得比今年多。庄晓天不忍妹妹一人扛下责任,还想帮她分 担。 大哥,我没本事贷来这么多钱。庄晓然坚定地说,但我有办法还上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