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庄晓天专门找五弟谈了一次。起初,庄晓虎不愿见这个同母异父的大哥。庄晓 天很有耐心,三番五次上门,蹲在弟弟家新房门口不走,邻居还以为是上门要钱的 残疾人,帮着要轰走。这下,庄晓虎在家里待不住了。开门把大哥让进屋。庄晓天 拿拖鞋换上,轻手轻脚地跟着弟弟走进客厅。 庄晓虎从小跟二姐庄晓然关系不错,他和庄晓然一样,很同情这个同母异父的 大哥。只是,这会儿他不想和大哥谈父亲医药费的事。他很烦躁,郁闷,压抑,委 屈。十七万多医药费欠条是他写的,医院拿着他押的身份证催款,他不烦躁压抑才 怪呢。为了这借条,同居的女友要跟他闹分手,天上掉馅饼的事砸不着他,怎么掉 石头就偏偏砸中了他?他也是被逼到绝境了,不然怎会动手打自己最尊敬的二姐。 那一刻。他只认为这一切压力全是二姐施加给他的,他恨死了她,他平日的懦弱、 胆小不见了,心里只有愤怒,只有不平,他不顾一切,冲动地上去甩给她两巴掌。 过后,他吓傻了,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他被自己的鲁莽行为吓得不敢出门。 不敢见任何人。他把自己困在家里,拔掉电话线。整天开着电视机,却没正经看节 目,他是在为那两巴掌害怕、内疚。同时。他也怕医院给他打电话催账。 庄晓天没有责怪弟弟。他从不责怪任何人,遇到什么事,他只会从自己身上找 原因,从不敢怀疑别人。所以,庄晓天进屋后第一句给弟弟说的话竟然是,都是大 哥不对,还来烦扰你。 庄晓虎没吭声。 庄晓天又说。前两天我去趟省城,找你二姐了。 庄晓虎明显紧张了,他手没地方搁,摸摸茶几。又从下面拿出一只空茶杯,慌 乱地说,哥,你渴吧?喝茶。发现茶杯是空的,他脸憋得通红,起身要去厨房倒水。 被庄晓天拦住了。 你看,哥来给你添乱呢。庄晓天说。五弟,你二姐可没有一点怪你的意思,她 还为你开脱呢,说她欠考虑。叫你打的欠条,你压力太大,才……那样对她的。她 说要是站在你的立场上想想,就不会怪你了。 真的?庄晓虎疑惑了。他当然清楚二姐是何等要强的人。她怎么会轻易原谅他 呢。 庄晓天见庄晓虎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就说。大哥啥时候说过假话?二姐还叫我 劝说你哩。叫你别往心里去,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从一个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无 论发生过什么事,千万不要伤感情。她还说了,爸是她坚持送进大医院的,那笔医 药费她会尽快想办法解决的,不会压在你身上。叫你一个人扛的。 这下。庄晓虎彻底垮了,他甩开手中的空茶杯。一把抱住庄晓天,哭了。他看 上去还是那么懦弱。 庄晓然接到弟弟的电话,又哭了。弟弟一口一个对不起,叫庄晓然不知说什么 好,她劝弟弟别自责了,她现在一点都不怪他,叫他再等等,她马上就会弄到钱解 除他的压力。最后,庄晓然叫弟弟经常回家看看妈妈,她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 而且父亲刚去世,妈妈很孤单,需要人陪。 弟弟含泪答应了。 挂断电话,庄晓然茫然地盯着电话机,发了半天的呆。这么一大笔钱。陈家豪 那里是没什么指望了。她到哪儿去弄呢? 最后,庄晓然想到了自己单位。有困难找组织。这个时候。她是最困难的。她 需要组织的帮助。庄晓然用了半个上午时间。把自己仔细打扮一番:上身穿一件快 过膝的黑色羊毛衣,高翻领,外套一件浅米色风衣,敞开着胸,下着磨白的紧身牛 仔裤,两条腿又直又长,身材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脸上化点 淡妆,又面带着笑容,看上去不像身心交瘁的样子。有点秋天阳光的感觉,是个成 熟风韵的女士。 这样穿着打扮。庄晓然没别的意思,只想给单位一个良好的形象。要离婚怎么 啦,并没有把她庄晓然打倒。那个性格倔犟,心高气傲的庄晓然,是轻易不会被打 败的。 一到单位。同事们大多有点惊讶。或者他们也想不到这时的庄晓然会比之前更 有韵致。与同事们热情地打过招呼,庄晓然才拍拍狂跳的心口,去向主任办公室, 找组织去了。 向主任换了个人似的,难得地对庄晓然的穿着打扮大加赞赏,还饶有兴趣地转 着圈打量她。庄晓然从没听向主任说过这么多的溢美之词,觉得别扭。可她是来求 人家的,得装出很妥帖受用的样子,甚至。还摆出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 风情是女人最锐利的武器之一,它能不知不觉让男人沉迷。大概向主任自己也 没想到,他以前在属下面前的严肃,居然在庄晓然面前轰然坍塌了,他的思维变得 敏捷犀利,说话风趣幽默,甚至还有点轻狂。一点都不像个领导。庄晓然奇怪。怎 么以前没发现,向主任是这么有意思的人呢。 向主任本人更觉得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庄晓然竟然这么耐看,那身 段那脸蛋,丰满圆润。越看越有味,尤其是她的笑容,微微上挑的眼角。还带着点 风骚呢。 在向主任办公室待了近两个小时。庄晓然没机会给组织摆摆自己的困难。向主 任几乎没停嘴,给她说东说西。单位的研究项目,人事关系浮动。说到后来,连网 络聊天、网恋趣闻都讲了不少。庄晓然根本插不上嘴,也没法把话题扯到自己的困 难上。几次。她都起身想着离开,下次再找机会给组织诉说,可都叫向主任按住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呢。 下班后,庄晓然回到家里不久,又接到向主任的电话。他开口就是抱歉。说难 得遇到一个叫他有一份好心境的人,一下午光顾自己说了,还没听听庄晓然说话, 现在打电话就是想问一下,她有什么困难,不要客气。尽管给他说。他解决不了, 还有组织嘛。 庄晓然深受感动,哽咽着把自己的困难给向主任。同时也给组织说了。她一点 都没客气。像报告文学里的主人公。在台上作报告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渲染了 气氛,讲述了自己的艰辛。 电话那端却是无尽的沉默,就像庄晓然一个人在对着电话筒自言自语似的。 庄晓然听不到向主任那边的声音,哪怕一丁点气息也好啊,她心里有些发虚, 但她坚持不让自己停下来。诉说到最后,基本上是在重复前面的话,空洞无比。没 有一点意思。可向主任还是没发一言。庄晓然顿了顿。还是停了下来。她一停,那 边立马传过来“嗯嗯”声,向主任表示他在听,而且听得很认真。很投入的。 一旦停下诉说。庄晓然有点不知所措,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这会儿。她很想 听向主任的意思。向主任沉默了一阵。才说,你的这个要求按理说,一点也不过分。 谁没遇上困难呢,可你说的数额大了些。办理手续肯定比较麻烦,我一时不知怎么 答复你。看来这几天你精神负担不轻啊。这样吧,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你好好休息。 不要压力太大,有组织在,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只是借,又不是伸手要,相信 会有办法解决的。 有领导的这句话,庄晓然心里踏实了不少,组织就是一堵最坚实的墙,靠着这 堵墙。她是应该好好轻松一下。她开始正常上班,每天都从向主任办公室门口走十 几个来回。想敲门进去,又觉得不妥,人家不是在想办法吗,你进去催,成何体统? 这不明摆着不相信组织,不信任领导嘛。 庄晓然忍着。没去找向主任。 过了几天,向主任突然把庄晓然叫到办公室。对她兴奋地说,有研究项目了。 院里已经做通上面的工作,把这个项目百分之二十的任务争取了过来。叫他带人去 北京拿项目。 庄晓然两眼茫然地望着向主任,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告诉她这个。按照惯例,研 究室有了新项目,都会成立研究小组,一开始会由研究小组直接介入,去上面拿项 目,一般都是教授副教授才行,普通工作人员没份,别人更插不进手。庄晓然连回 家奔丧带休息。有十天半个月,回来上班才几天,没机会进哪个研究小组。也就是 说,她根本没资格去北京拿项目。 主任,我……没听明白您的意思。庄晓然有些疑惑,她不是在装傻。她的确没 听懂。 我说得这么清楚。全是中国话呀,你怎么就没听明白呢?向主任收起脸上的兴 奋,样子有点沮丧。 庄晓然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意思。主任,我……我的意思是说您的意思…… 向主任看着庄晓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才说,你看你,越抹越黑。怪我 事先没说清,你回去准备一下。跟我去北京拿项目。 可是我不是研究小组的呀? 去了,就是了嘛,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