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岳非死了。别出去乱说呀,我家那口子说可能是下半夜摸了电闸电死的,说那 眼珠子瞪着,头发都立着。他们领导来了,直接拉到南康去抢救了,我家那口子跟 着去了,走之前回来说的,人都凉了。还抢救什么呀,也就是做做文章给他家里看 看罢了。姚遥突然觉得心里面钻出一股暴烈的疼痛,刀子一样削断了她周身的筋骨, 她一下子瘫软在工长家的床沿上。工长老婆说,我听了也这样呢,吓得我差点坐地 上,好好的一个俊小伙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姚遥和麦乐乐相互搀扶着走回卫生所。泪在她们脸上默默地流着。回到卫生所, 麦乐乐扯了一大截卫生纸塞给姚遥,又扯了一截给自己。见姚遥一个劲地愣愣地流 泪,麦乐乐说。姚遥你不许这样的,你要开口说话,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心里难 受。可是你必须和我说话呀!麦乐乐哭出声来。姚遥哇的一声爆发出来,你为什么 这样。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咱们不是说好永远做相互帮助相互温暖的朋友嘛,你为 什么不来找我…… 等姚遥止住哭声,麦乐乐小声说,姚遥我明天就要上班了,今天必须回去了, 你自己在这里行吗?姚遥说,真不敢相信岳非死了。总觉得他还会回来,他这人一 发烧就是高的,就需要打针,总说我这打针的技术是拿他练出来的,总要我请他吃 饭。麦乐乐说。还好,只是朋友。你要是和他恋爱了就麻烦了。那心都该碎了。姚 遥说,我的心现在就碎了,麦乐乐你知道吗在这里朋友比恋人更重要。没有他,这 一年里我可能早都疯过好几次了,如果他是我的恋人可能只会让我更加绝望,朋友 就不同了,他帮着我,鼓励着我,安慰着我,尽管有的时候他用的是自己的不幸在 安慰我。麦乐乐说,如果咱们昨天夜里能守着他,就好了。姚遥抓住乐乐的胳膊哭 道,都是我害了他。害了岳非和董汉民。麦乐乐推她一把说,不许你胡思乱想。你 这样我怎能放心回去?姚遥盯着岳非和她相互依靠着过夜的那张排椅说,我说的是 真的,如果我真的是大夫,我就能早发现他们的病,或许他们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 子…… 姚遥站在那堆石头上看着麦乐乐穿高跟鞋的背影婀娜多姿地摇摆着,在坑洼不 平的小路上,像一条海里的彩色小船。麦乐乐回过头来摆手示意姚遥回去。她高喊 着,我都记住了,等我电话…… 姚遥知道今天凌晨岳非也走过这条路,也爬过这堆石头,只是没有人站在这里 送他。她想象不出来是一个人背着他爬过这堆石头。还是几个人抬着他过去的。她 刚才叮嘱麦乐乐回到南康后一定找到黄蕾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让黄蕾打听出他们段 上是怎么安置岳非的,打听臧萍萍和段长有什么表现。 第二天下午,岳非的工长回来了,看见姚遥坐在他家的床沿上,他朝着姚遥张 了张嘴又转脸对他老婆说,赶紧做饭,快饿晕了。他老婆说,人家中午没管饭?工 长说,就是管饭哪能咽得下去。工长说完话觉得不理会姚遥是不礼貌的,又说姚大 夫你来家玩了。他老婆说,赶紧说说是怎么回事吧,姚大夫都等你快两天了。工长 说,姚大夫你还是回吧,人已经没了。难过也没用了,过段时间就会忘了。姚遥说, 工长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吧,你不说。我是不会走的,岳非又不是反革命分子,又 没有叛国投敌,有什么不能说的?工长说,不是那个意思,是怕你伤心呢,我都感 觉心里难受得很。好在我们段长仁义。抢救费和火葬费都是单位出的,看他家困难 又号召单位里捐款,捐了有五千块钱吧。姚遥说,把人都逼死了,这么做就感动你 们了?五千块钱就能买一条人命吗?五千块钱就能让大家心安理得吗?工长生气地 站起来转了个圈又坐回到椅子上说,姚大夫你根本就不懂,岳非死了这件事情是很 让人同情,可是他是怎么死的?他不是工伤,他还砸了分局的双安全,听说路局局 长都发火了,这种情况段上还能给他出费用给他捐款已经很不错了。安全两千天的 时候听说每个人都能发一千块钱的奖金呢,因为岳非好几万人发奖金的希望都泡汤 了。姚遥冷笑着说,工长是在心疼那一千块钱吗?岳非是怎么死的你应该是清楚的, 他死之前就已经疯了,他是故意让你们都发不上奖金的吗?他是被别人逼死的,他 疯了都还在希望别人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呢!你们倒因为他的死怨恨他了?工长红了 脸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个情况大家还能够给他捐款,我,我还捐了 二百块钱呢!他老婆瞪大眼睛张大嘴说,二百块钱哪? 姚遥站起身来说。我再问一句话,你们单位给他开追悼会了吗?追悼词里有没 有给诬陷他画段长和臧萍萍那件事情平反? 工长说,怎么说呢,也算是开了吧。一共没去几个人,火化以前工会主席号召 大家给他默哀,还把他的生平念了一下,这就算吧?那事没提,也不可能提。 姚遥说,那岳非不是白死了吗?你们段长去了吗? 没有。 臧萍萍去了吗? 没有。 工长说,姚大夫我劝你一句,别再提段长和臧萍萍那件事情,对谁都不好,再 说了,你和岳非又不是对象关系,你找不着人家的。 姚遥说,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岳非是清白的,但是岳非就是无辜的,是臧萍萍 自己画的画,是臧萍萍卑鄙无耻把岳非挤到这里来的,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 是岳非自己说的,是你们段上的同事说的。我找不着人家,他家里人总找得着吧? 他家里就能这么算了? 工长说,不这么算了能怎么样?他父母身体都不好,因为这事全住院了,他舅 舅来的,对处理结果很满意,一再跟段长表示感谢。 跟段长表示感谢?姚遥的心脏感到了一种被戏弄的疼痛。她觉得自己必须去一 趟岳非的家。把他死的真相告诉他家里人,让他们为他讨个公道,要段长和臧萍萍 到岳非的坟前忏悔! 岳非站在姚遥的面前,头发湿乎乎地立着,如同雨后返青的麦苗。姚遥看着他 滑稽的样子,扑哧一声乐了。她说,岳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时尚了?喷了多少睹 喱水呀,半瓶吧?你这发型叫发怒的刺猬吧?哈哈哈,人家传言说你死了,头发都 站着,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岳非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姚遥。 姚遥说,你怎么没抱被子来,不是说好帮你拆洗被子吗?你看今天的太阳多好呀, 我可告诉你,我不是每天都热爱劳动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岳非突然双手 捂着脸哭起来。姚遥说,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你说话呀!咱们不是说好做相互 温暖的朋友么,你告诉我呀!岳非哭着说。死了也没能要出一句对不起呢……岳非 说着转身就跑。姚遥追出去。朝着他的背影喊。你别哭了,我给你要!我给你要! 姚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发现自己站在床前。没有岳非。只有岳非的哭声还在 耳朵里缠绕着,自己的诺言还在屋子里飘荡着。 阳光从窗子射进来,落在姚遥的脚背上,暖乎乎的。姚遥低头看着在阳光里显 得格外好看的脚丫子,回想起岳非的话——穿着拖鞋晒太阳。时间久了,拖鞋就长 在脚背了,皮肤颜色不一样,会影响女孩子的美。她把脚丫子从拖鞋里抽出米。眼 泪跟着流下来。姚遥擦擦眼泪,拿过岳非的日记本。翻开。她对着日记本叹口气说, 我想应该把你的日记给你的父母和黄蕾,他们看见了可能会伤心,可他们会理解你 的。 姚遥要走了。麦乐乐来电话说,已经帮她填写了休探亲假的假条交到人事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