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是在街上遭遇他的。那个下午的阳光黄得有些妖娆,她走在街上就感到恍惚 如梦。远远的,一大片围观的人群,黑压压的脑袋就像一群乌鸦在聒噪。这使她有 些眩晕,在马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将头深深地垂下去。然而,原本不爱看热闹 的她这一次却总想抬头看那群人,在他们腿与腿之间的缝隙中,她看到了点点的鲜 血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甚至还转动起了五彩的光晕。她又听到了她的左腿 轻轻的呼唤:“来呀!你来呀!”这个声音曾经在她耳畔轰鸣了千百次。她的头一 下子不晕了,“腾”地站起来走了过去。于是,就看到了双脚骨折刺穿皮肤的他。 看样子,他是想跳楼,自杀未遂。看到他,她就知道一段熟悉的记忆影影绰绰地粉 墨登场,是无可避免的了。 手术车渐渐靠近。他静静昏睡着,消瘦惨白的脸嘬了腮,却很平和,五官是清 秀的。令他看上去弱不禁风得像一张吹弹得破的宣纸。他唯一的财产,是一个破烂 发白的牛仔书包,里面胡乱塞了几件发霉后有味儿的脏衣服,还有一张看起来明显 是遗像的中年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她,这让她在惊愕之余 更加坚信他是上天专门赐给她的礼物。照片显然没有得到妥善的保存,上面的皱痕 把逝者的脸切割成许多块,一时间,她有了照自己家的镜子的错觉,更添了亲切感。 她家中练功房的墙上,是一面巨大的破裂得钧瓷一样的镜子,占据了整整一面 墙壁。每次照它,它都将她切割成许多块。它一直没有放弃对她的报复,报复她那 夜冷酷无情的残害。它曾无数次照出她美丽的倩影,而她竟忍心在一个瞬间令它粉 身碎骨。 从走廊回到病房里,她听到手术室的门依旧噼啪开合着,迎接死亡或重生,这 两扇关乎生死的门,陪伴她守夜。无数个过往的黑夜鬼魅般在她的脑海里现了形— —她赤身裸体地走到墙边,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雪白的舞鞋,她穿左脚时总比穿右 脚费力一些。黑暗中音响的显示灯亮了,红红的一点犹如鬼的眼睛。音量的旋钮被 放至最大。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她坐在椅子上,剧烈地挥动双臂,扭动腰肢,纵 情狂舞。然后大汗淋漓地洗澡,带着一身的水滴坐在沙发上,她不想擦,她想任那 些小水珠自己一颗一颗地蒸发掉,不动声色地带走她身上的热量。然后看两张黑白 影碟,抽掉一包廉价烟,上床睡觉或是不知什么时候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闹钟 响起,新的一天开始轮回。 她早已习惯。与摇滚乐与尼古丁和黑白片一起。她厌恶的黑夜就这样渐次离去。 而这个夜晚,因为有了他而显得别开生面。她看了看他病床床头挂的姓名牌: 孔安平。安宁,平安。好名字。她想着这些就又笑了,这一次她靠在病床边睡着了, 直到晨曦的光诡秘地自窗帘缝幽幽探入,护士开始查房了。她和他都醒了,她对着 无比惶惑的他展开了有些生涩的笑颜。面对自己的恩人。他有些手足无措。她问, 好些了吧?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去自杀呢?你看我,不是还活着?他愧疚地流下了 泪,说,姐,我没用。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遭遇。他因伤痛和激动而语无伦次,有些话重复了很 多遍,讲得泪流满面。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当他站在楼顶的边缘时,他是在这个城 市里被人骗光了钱,工头又赖掉了工钱,走投无路才做出自杀的决定的。在赴死以 前。他用最后的五毛钱买了半沓纸钱,烧给自己,也烧给过世的母亲。母亲得肺癌, 没有钱治病,因此拒绝治疗。临死前,嘱咐他一定要走出这个村子,到外面去,要 下吃苦的决心,要有出息。过好日子。母亲走了,留给他一生的积蓄,区区六百多 元。他带着这六百多元和一小袋母亲的骨灰离开了山村,蒙昧地走向母亲所希望的 大城市。 她一股脑听完他的故事,就像吃一根刚出炉的芝麻的酥糖,咀嚼时带着温度的 嘎嘣的脆响令她快意。她决定等他可以不用观察了就把他带回家去休养,她说了。 看样子,他很乐意。 他还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想。这时护士进来了。问他要不要小便,他一下子 红了脸,说,这,这,姐……她会意地退了出来,听到了小便喷射到尿壶里的声音。 她这时才仿佛回到了现实,她的生命中凭空多出了一个十九岁的弟弟,她就要和他 一起生活,照料他生活的一切。想到这些她觉得此后的生活将会发生许多新鲜的刺 激,以及,无限的未知。 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是她四年来笑得最多的一天。尽管这很反常,但她预 感这是个好兆头,这个不速之客会给她带来崭新的生活,与以往的任何一段都不相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