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她用轮椅推着他打开她家的大门,他惊呼了一声,好黑啊!他禁不住揉了揉 眼睛。是的,她的房子是长年不见阳光的,因为那样会使白天和黑夜的对比更加鲜 明,这是她所不愿明晰的。等开了灯。他又禁不住惊呼,姐,你一个人住这么大这 么好的房子啊! 她没有作声,把他推了进去,回转身把门关上了。那“砰”的一记闷响,隔绝 了外面的一切。 她忙活着烧水,把水坐在炉子上以后又打开冰箱找吃的。空心菜的叶子已经蔫 了。鸡蛋还有两个。一个胡萝卜,还有一小块姜。她丢给他一本旧杂志。下楼去买 吃的。 她买回一份小鸡炖蘑菇,一份清炒丝瓜,一份红烧肉,三份米饭。提在手里, 沉甸甸的,热乎乎的菜发出诱人的香味。 他看来也是饿坏了,菜一上桌,连一句客套话也顾不上说了,狼吞虎咽地吃起 来,她不得不一再劝阻:“慢点!慢点!姐又不跟你抢。”她小心地从鸡肉里往外 挑蘑菇吃,他看见了,惊讶地问她,姐,肉很香的,你怎么不吃啊?她笑笑说,姐 小时候老师不让吃肉,后来就不爱吃了,再以后就不能吃了。他当然不明白她的话 里囊括了她人生重要的三个阶段,所以呈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 她决定要告诉他自己的事情了,尽管,总有一些是不能说的。 她说,姐以前是跳芭蕾舞的,吃素是为了保持体形。他异常惊讶,用无比崇拜 的眼神望着她,说,姐,我能看看你跳舞吗?她的笑容僵住了,低下头沉吟了片刻 后又重新抬起头,脸上带着让人心里熨帖的笑对他说。你好好养病,伤好了姐就跳 给你看作为奖励,好吗?他有点失望,但他的眼睛马上又放射出新的光芒。提出了 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姐,那,你能让我看看你以前跳舞的照片吗? 照片?她几乎已经将它们忘记了。她不愿想起它们。她沉默了很久。他害怕了, 小心翼翼地说,姐,对不起,我不配看,你别生气。他的“不配”两个字扎了她的 心,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卑微的要求。为什么让他失望呢? 她拿来了影集。他朝圣般下意识地把手在身上蹭了蹭,生怕把影集弄脏,然后 用手珍惜地在滑腻的封面上来回摩挲了几遍,才打开了影集。尘封四年的记忆一瞬 间全部复活了往昔的一切,此刻,都向她奔涌而来,随时会点燃她早已冻僵的神经。 他翻看着,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说,姐,你跳舞的样子真好看,你穿上这白裙子, 比真的天鹅还要好看。她说,以前大家都这么说。 她开始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父母第一次带她去上舞蹈课。那时她才四岁。她看着 高年级的女孩子们跳着四小天鹅舞,痴痴地入了迷,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芭蕾作为 自己的主修课程,一跳就是二十年。直到不能再跳了。她拼命,即使最初简单的足 尖站立,也是她忍着眼泪用多少个淤血脱落的脚指甲换来的。然后,她以无法掩盖 的光芒脱颖而出了。她出众的外形和技压群芳的舞姿让她年少成名,多次到国外演 出。甚至还拿了几个国际大奖。她的代表作是芭蕾舞剧《天鹅湖》,她在其中担纲 主演白天鹅。所到之处,总是鲜花、掌声、镁光灯的闪烁,如日中天的她,脸上却 始终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绝尘的冷艳。 那时的她,内心充斥着狂热的火焰,舞蹈是她生命的全部。谁都知道,《天鹅 之死》是整个舞剧中最美的篇章,不只柴科夫斯基把最动听的旋律留在了这个篇章 中,这个篇章中的舞蹈,亦是全剧悲可动天的精魂所在。这一章节,也因此成了她 灵魂的大挥洒,大舒展,大飞扬。她在其中获得了最为写意绽放的自我。可是后来。 她却连一个最最基本的阿拉贝斯都做不了,她的左腿再也举不起来了,更无法转动 足尖承载全身的重量。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了尖利的哨声,她下意识地快步走向了厨房。她的脑子里充 斥着沉甸甸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她很久才费力地从地 上爬起来。男孩闻声马上推着轮椅过来了。他见状大叫,哎呀!姐,你的膝盖,流 血了!她穿着长裤的膝盖处鲜红的湿乎乎的一大片,呈放射状向四周蔓延。“快, 姐,把裤子撸起来。让我看看伤口!”他焦急而心疼地喊道。她的脸煞白,爬起来, 拖着步子快速走进她的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她坐在床边,慢慢地卷起了左腿的裤子,卷到膝盖处,忍不住咬住了嘴唇。裤 子粘在伤口上,要将它们分离,分外疼痛。她将一条小腿从整个身体上摘掉了。她 将卸下的小腿拿在手里,将头凑近。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咸腥的味道,一 如从前。她撕扯床头柜上的纸巾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几年前的那一夜再次在她心中 翻腾。 鲜血,流淌在柏油马路上。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童话的终结。一场车祸。成 为当年舞蹈界最为轰动的事件。 开始的时候,她当然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残废了,她拿出所有的坚强面对闻讯而 至的媒体,微笑着对着镜头说自己不会离开舞台。可是很快。再也没有媒体来采访 她,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怪异地不对称。 她还没有崩溃,她还妄想着舞台。只是这舞台。与原来的舞台大相径庭。那是 一间昏暗的酒吧。不大。有一个高出地面半米的小小的舞台。酒吧里聚集着形容怪 异的行为艺术家,他们为她量身打造了一个名为《一个舞者的意外残缺》的行为艺 术作品。内容是:开始时她在舞台上拖着假肢艰难爬行,配以柔美舒缓的音乐。爬 到舞台的中心时,音乐戛然而止,她将假肢装上。穿上摆在舞台中央的雪白的芭蕾 舞鞋,站起来,在《天鹅湖》的音乐声中,做着变了形的舞蹈动作,当做到最后一 个需要抬起左腿的定型动作时,音乐忽而转为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她在轰炸的 音乐中举起台上早已备好的脸盆,将里面鲜红的冒着热气的鸡血照着自己的头倾盆 而下,然后坐在地上,一把扯下自己的假肢,拼命扭动自己的身体,摇动自己的头 颅,神色疯狂而迷离地伸出舌头舔舔上面的血,枕在自己的假肢上带着微笑入梦。 幕落。她的号召力。当然毋庸置疑。虽然她残废了,这样的演出,却具有了另一种 刺激性的吸引力。更何况,现在来看她不需要花费高额的门票了。而且较之从前的 遥不可及,现在则成了彻底的零距离接触。如果不在酒吧里买酒,你可以一分钱都 不用花。一段时间之内,这个作品引来大批人的观看,重金属音乐一响,无一例外 的歇斯底里的狂呼,喝彩。她沉醉在这掌声里。直到她的父母气急败坏地从舞台上 把她拉下来,父亲重重地给了她一记史无前例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