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姐,你没事吧?”他在卧室的门外关切地问着。她平静地说,没事,在上药。 当她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她换了条裤子。神色安详,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放下心来。继续饶有兴味地翻看着影集,他看得那么认真,每一张照片。他都仿 佛是用心在品读,眼睛瞪得那样大。似乎想要洞穿这些照片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还不知道,这里面的许多照片都出自名摄影家之手。他更加不清楚,站在他 面前的曾经是个怎样蜚声国际舞坛的人物。“姐,这两位老人是你的父母吧?”他 指着一张照片问道。她将身子倾过去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说,以前是,现在已经不 是了。 “为什么?”他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他们不要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她用无血无肉的声音这样说着,却分明感 到一根生着铁锈的粗钝的针不容分说地刺进了她心脏的最深处。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姐这么好……” 她的父母在任何人看来都不能不说是体面的。父亲是著名的美术史专家,名校 的博士生导师,母亲是市图书馆的馆长。这样的家庭。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 她迷恋舞蹈,他们百分百地支持,自小父母亲风里来雨里去地送她去上舞蹈课, 她的每一点进步都让他们欣喜若狂。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当她的独舞拿了她人生中的 第一个奖,父亲高兴得把他所有弟子都叫来吃饭,几十个人坐了整整七桌。那一天, 一直喝酒节制有加的父亲喝得烂醉如泥。 后来。她被招进了芭蕾舞团,很快担纲主演经典剧目《天鹅湖》以及《胡桃夹 子》。她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家。把从国外带回的礼物给他们,把自 己赚的钱交给母亲,匆匆地收拾一点东西,跟他们说说自己的演出情况,接下来, 父亲才抽完一支烟的工夫,她就又走了。 她承认,她对他们关心和孝敬不够,她以为,自己有出息,有成就,是他们最 大的欣慰。她不知道,父母渐渐老了,他们更多的时候并不希求你能成多大的人物, 只是期盼最最平凡的团圆。 最后一次表演行为艺术之后,父母强制性地代表她拒绝了一切有可能登台的机 会。他们逼她接受残缺的现实,接受再也不能跳舞的现实。她的精神迅速崩溃了。 她歇斯底里地终日狂喊哭闹,奋力摔碎屋子里一切完整的东西,她见不得完整。她 用玻璃划破手腕,她无法控制地频繁自残,她无法入眠。终日想着寻死。他们,她 的父母,可以有一百种选择,可他们偏偏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在这里,她的狂躁会被迅速施以暴力的解决方式,一针下去。就能将她制服。 安静的时候,她常常望着自己的假肢出神,怎么也不能相信愿意为她配备价值六万 多元的假肢的父母就是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父母。 她被当成精神病来治了。只要一吃药,她连将手臂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脑 袋昏昏沉沉,空无一物,只知道拼命地吃,她迅速地肥胖臃肿。有一天清醒的时候, 她看到自己满是赘肉的身体,被撑得像橘子皮一样的皮肤,禁不住绝望得失声痛哭。 她不再见他们,她知道,他们也不想见她。他们成了她的噩梦,她也是他们的 噩梦。这下扯平了,她想。她躲起来,不再带累他们,就是报答了他们的养育之恩 了。至亲,一旦成为了对立,他们的间隙,将会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她在四面 连楚歌都听不见的病房里,悟出了这个她自以为深刻而伟大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