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男孩在一张照片前停住了翻动,他的眉头皱在了一起,很久,他抬起头来问她, 姐,为什么这张照片上你们都穿白衣服只有她穿黑衣服?她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他 的医药费,用的就是这个黑衣女人给的钱。 在她的生命中,这个黑衣女人是她唯一的敌人,唯一的朋友,她们的关系复杂 得无法用寻常的逻辑来解释。她在《天鹅湖》中扮演黑天鹅。是白天鹅的死敌。她 不明白,现实中的她和她怎么会也变成了戏里的样子? 在舞蹈界,黑天鹅余美娜的名头远不如白天鹅林筝响亮,她演各种配角演了好 多年,哪个不重要的角色因故缺席,她就补上,是出了名的“打补丁”演员,黑天 鹅是她演的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在圈子里算混个脸熟。俗艳的容貌,举止之间永远 透不出让人信服的优雅,舞姿缺乏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她只能演黑天鹅,她似乎 认了命,为了这么一个戏分不多却看似重要的角色,在台上蹦跶了许多年,直到她 出现。那时她还叫林筝,还是一个黄毛小丫头。原来扮演白天鹅的演员由于年龄关 系退了役,林筝顶了上来。余美娜以为自己多年媳妇熬成婆,至少也应该演个白天 鹅的B 角了,可现实是,林筝是个舞疯子,又年轻,一个人就能顶下全场,根本不 需要B 角,而她,还得老老实实做她的黑天鹅。 她在遇到林筝之后,似乎开始习惯性地将黑色融化在了自己的血液里。她开始 爱上穿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鞋子。奇怪的是,黑色的东西到了她的身上马上就与她 本人水乳交融,非同一般的和谐。穿着黑色的她。显示出了任何色彩都不能给她带 来的独特气质,这气质。是亦正亦邪的。正得傲骨凛凛。邪得放荡不羁。 她们之间的势不两立似乎是从戏里带出来的,但又好像不是。总之,她们遭遇 彼此,是宿命的事。她们平时交流不多,几乎没有来往。但她们对彼此的了解,却 胜过一切交往多年的挚友。她们,可以看穿彼此的灵魂深处,却永远没有交集。如 果不是她们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林筝不会发现,原来余美娜是她在这个世 界上唯一的朋友。 那是在她住进精神病院半年后的事。那时,她成功地完成了从狂躁型向抑郁型 的过渡。从隔离病房转到了集体病房。她在这里已经住习惯了,如果不是黑天鹅突 然来访,她当时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关一辈子的。 黑天鹅来得很突然,奇怪的是她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风衣,在微凉的秋风中飘 飘欲仙。她看见她吃了一惊,白天鹅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浮凸有致的身材变得肥胖 而臃肿,美丽的鹅蛋脸成了圆鼓鼓的包子,原本凝脂一样光滑、白皙的皮肤如今松 弛。更让她惊异的是白天鹅的手臂上有着数道抓伤后留下的伤痕,以及蚊虫叮咬抓 破后留下的疤痕。 黑天鹅说了一段令她一生都能倒背如流的话:“我知道你其实没疯,所以有些 话想来跟你说说。林筝啊林筝,我真不敢相信你断了一截儿腿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 样子!你以前是多大的角儿啊,什么大场面没经过,可你现在都不像个人!活像个 鬼!我刚来的时候问了你的主治医生,除了你爸妈每个月来看你两次。压根就没人 来看过你。你想想,你以前是什么人?你是明星,是国际上都挂着名儿的舞蹈家, 怎么就会这么快被人忘得干干净净?别再仰着一副孤芳自赏的脸,抱怨世态炎凉, 世态都是人自己造出来的,不见得对谁都凉,怪只能怪你自己平常的为人。里子没 做好,自然没面子!我去你家看了你爸妈。他们压根就不愿意提起你,见你一次, 做半个月的噩梦。半个月一轮儿。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我来是想告诉你。那件事, 你没说出去,我谢你一辈子……” 说真的,“那件事”,不过是有一次林筝出国演出回来去副团长办公室找他说 事,由于事先没打招呼,让她撞破了副团长和黑天鹅正在缠绵。事后她没声张,一 个字也没漏出去,她从来就不屑于传播小道消息。 “这是一个存折和卡,上面有一万块钱,以你名字存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哪 天你从这出去了,或许用得上,算我的心意。我要走了,去英国皇家芭蕾舞团交流 学习,一年,这个机会本来是你的,那次我去找张团其实就是说这事,本来还觉得 有点对不起你,不过现在给你你也用不上了。另外。团里来了新的白天鹅,才十七 岁,脸蛋漂亮,身段儿没话说,功底扎实,天生的舞蹈胚子,不过人小鬼大,比你 聪明多了,没你那么不给人留饭,也懂得尊重前辈。我现在演白天鹅的B 角,是她 提出的,这个交流名额也是她主动让的,她说余大姐就快退役了,她自己以后的路 还很长,应该让余大姐去。你看看人家!” 这次会晤,黑天鹅没容她说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过身笑颜如花 地朝她挥了挥手,她看着黑天鹅白衣飘飘地走在风中的美丽背影,看得痴痴的有几 分醉意。她到今天才发现,原来白色是人人都穿得的,哪怕是她——黑天鹅。 这次见面让她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木僵”了三天。等她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的 时候,她下定决心要从铁笼子里出去了,哪怕出去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再在这里装 疯卖傻,混吃等死。 她开始主动地帮护士倒结满了青绿色浓痰的痰盂,扶年龄大的病友散步,给行 动不便的病友倒水……医生和她谈话,她总是顺从地点头,脸上带着温善的微笑, 说着让谁听起来都格外入耳的话。 当她最后一次仰望高墙铁门时,她已经站在了铁门的外面。她看到墙边生长着 野生的紫色小花,就觉得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 她背着自己不大不小的行李,不知该往哪去,路过一个书店,她走进去。拿起 了一本最新一期的她以前长年订阅的舞蹈杂志,封面人物竟是黑天鹅余美娜,上面 用很大的红色的艺术体印着一行字:“大器晚成的舞者——余美娜”。她脱口而出 :“操!她他妈的大器晚成!”她的音量很高,语气中充满了喷薄而出的激愤,书 店里的两三个读者以及老板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她,带着既惊异又鄙薄的眼神。她打 了一个冷战,被一种灵魂深处涌出来的恐怖罩住了,那不是她的语言,那不是!那 不是!她林筝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脏话,这是黑天鹅的语言!这是她才会用的词汇, 这一刻竟出其不意地从她林筝的口中冒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惊恐地四下环顾,黑天 鹅是真的不在。她不在这里,不在她的身边,甚至,不在中国。 她余痛未消的心开始试着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黑天鹅余美娜那次去看她不是为 了别的,只是为了掳走她身上最后残存的白色,然后将黑色一股脑地塞给她。她自 己摇身一变成了白天鹅,而将黑色化为一条蛇,让它钻进了林筝的心里,化进了林 筝的灵魂里。自此,她成了她,羽化成仙,而她却不得不带着她强行赋予她的浊黑 的邪恶、丑陋、阴暗、残酷……活着,就算认了这颜色,也还是做不了天鹅,她做 不了她,她断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