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橘色的灯光下,她在为这个弟弟缝补着破损的衣服。穿针的当儿,一下没拿稳, 针掉在了地上,“叮”的一声清脆的响动。 他突然将头从影集上抬起来。问,姐,什么声音? 她对他大惊小怪的反应很愕然,答,针掉地上了。 他惊叹道:“姐,你这可真安静啊!真的像书上说的那样,一根针掉在地上都 听得见!”她慈爱地笑着望着他,望着望着,她的笑容凝固了。她才发现“一根针 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这个庸俗的比喻竟然可以用来形容她所拥有的安静。 在她离开精神病院之后,她不愿回父母的家。只想隐姓埋名地住下来,不问世 事,离群索居。安静。是她那时唯一的要求。这套三室两厅总面积一百六十平米外 面还有一个大阳台的房子,当时可是成浩精挑细选的。它的朝向、结构都无可挑剔, 内部的装修、家具,完全是按着她的意思都是洁净的白色调,看上去优雅、大方、 清爽。当时成浩还说,这里离闹市区有一定距离,既安静,交通又方便,小区门口 就有一个很大的公共汽车站。好多趟车。都可以开往市区。当时她还笑他说。咱们 有车,还坐公车干吗?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日后竟成了这个房子至关重要的优点。 因为她已经无法自己驾车了,而她隔一段日子,又必须要到市中心的医院调整假肢, 公车的便利就显得必不可少。 可她很快发现,她一个人住这套房子的感觉与和成浩同居时大相径庭。她喜欢 的安静。当然只是晚上入睡时分的安静。白天她还是希望周围有点人气的,否则她 会质疑自己是否尚在人间。可是白天这里偏偏是静得要命。人们大多去上班了。孩 子们去上学了,老人们和小保姆在家也闹不出多大动静。她闷得发慌,一反常态地 渴望有人跟她说说话,以至于来个卖保险的、搞推销的她都来者不拒不顾危险地让 进屋里来,津津有味地昕人家吐沫横飞地侃上大半天。听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巧舌如 簧地讨好她,她的心也会变得松软起来。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小区门口贴出了“本 小区谢绝推销”的告示,大而刺目的几个黑体字贴在小区的大门口,在她看来如同 讣告。她白天的生活也因此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她也曾尝试漫无目的地逛街,可是走在喧闹的街上,人们只是步履匆匆地行走。 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这让她感到自己活像一个游荡在人群中的孤魂野鬼。她 仿佛是透明的,没有人看得到她。 傍晚时分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能听到炒菜声。夫妻吵架声,孩子练琴声,诸 如此类平凡人家每天都在上演的生活琐事发出的声音。但热闹是人家的,她什么也 没有。她只能坐在家中的吧台椅上跳舞,看好莱坞经典黑白片,一支一支接力棒一 样地抽烟,等待着时间慢如蜗牛的爬行,等待着睡意的来袭,睡着了。就什么也不 用想了,尽管她一直反反复复地做着那样的梦。 梦的开始当然是好的,她肢体健全地在幽蓝色笼罩的舞台上,身处于月白色的 追光灯下表演《天鹅湖》,场内的观众如痴如醉,但他们节制着不愿破坏这天堂般 的意境,默默地屏住呼吸观看。一个场次结束了。他们才爆发出蓄积已久的雷鸣般 的掌声。她像一只含羞低首的白天鹅张开了翅膀向众人致意,她的头深深地埋下去, 是那样静穆的高贵。当她站起来的时候,观众席上的掌声戛然而止。她惊慌失措。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观众席上发出众人恐怖的尖叫,她循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自己的 左腿,她看到左腿的膝盖以下,慢慢地融化,最后化为一摊血水。血水还冒着热气, 飘起袅袅的白色的烟,缭绕着的,是膝盖以下刺目的空白。 每一次,她在这样的梦中凄厉地叫喊着,大汗淋漓地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 她对这个梦又爱又恨。她是再一次做着这样的梦之后恍恍惚惚地来到她家中的 练功房的。这是成浩特地为他们俩布置的,在卧室书房之外,第三个房间成浩把它 铺上了木质的光滑的地板。金黄的颜色,落地的大镜子占满了一面墙,让她在家中 也可以练功,而他也可以在这里练琴。她出院搬回来后她一直不愿开启这个房间的 门,她害怕面对。可是这个晚上,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门开了,房间里飘浮着 一种死寂的气息。她没有开灯,慢慢地走了进去,她在镜子里看到身材臃肿貌似自 己的女人。所有的血迅速冲向头顶,她慌不择路地快步来到厨房,找出锤子,再度 来到镜子前面。她看到镜子里的人狠狠地将锤子砸向她,她于是不顾一切地反抗, 将自己手中的锤子奋力挥舞,向镜中人回敬过去。在镜里镜外两个人的拼杀中,镜 子顷刻间裂成了许多块,却裂而不碎,依然牢牢地粘在墙上,鉴证着她的战果—— 镜子里的人被裂痕切割成许多块。她打开灯,再看镜子,惊得瞪大了眼睛,许久, 她瘫在地上痛哭起来。 清醒就是这样的痛楚。她的失眠也是从这一天起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 她屋的对门,原先是一对老人在住,后来不知为什么搬走了,以后就没再住过 人。这一天,一个女人搬了进去。一个年轻的穿着花哨浓妆艳抹的女人。她出门的 时候看到那个女人正指挥搬家公司往一室一厅里搬东西,看到她,那个女人讨好似 的朝她笑了笑。她也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看那女人的样貌,打扮,她以后也是不 打算和她发生什么交集的。 起初的一个星期,那女人虽白天叮叮咣咣地在屋里折腾,晚上总还是注意群众 影响的不闹动静。因此她们相安无事了一周。 从第二周开始,情况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一到晚上十一点半,她刚有想入睡 的意思。就听到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沉重些。应该是男人穿的大皮 鞋,一个清脆些,应该是:女人穿的高跟鞋。其间还有两双鞋的主人打情骂俏的说 笑声。他们在她的门前停了下来,高跟鞋用钥匙开门,一大串钥匙发出很响的碰撞 声,然后两双鞋进去,轰隆一声关铁门的声音。夜里一点半,铁门忽然被打开又被 重重地关上了,大皮鞋下楼的声音。两点钟,铁门又被打开了,一双拖鞋将一个塑 料袋扔在楼道上,顺手带上了门,发出又一声轰鸣。连续两天都是如此。 她经过三天认真的观察、监听。得出如下证据:每天大皮鞋的脚步声不尽相同, 每天的大皮鞋应该不是同一双大皮鞋。她几乎可以断定她的身份了。 断定了这个让她很有成就感,但很快她就发现她的心在嫉妒。一个那样的女人, 尚且每天有人陪伴,可她的生活却空无一物。特别是失眠的夜晚,她躺在曾经和成 浩睡过的双人床上,很多时候。她会回想起他们缱绻的日子,他是那样的温柔,他 的吻那样热烈绵长,让她像毒瘾般戒不掉,而且,不知餍足。每次回忆起这些,她 都会欲望勃发,然而她只能将自己的手指想象成他。 她不得不靠安眠药来抵制欲望和促进睡眠,可是拖鞋的到来使得安眠药药效尽 失,不仅如此,她的到来似乎将春药散播到了这层楼的空气里。这使得她在辗转反 侧的时候一想到她此刻正在隔壁干什么,就会欲火焚身。妒火中烧。 在经历了八十多个小时的无睡眠状态后,她的样子已经纯乎一个女鬼了。她的 精神进入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她决定要向拖鞋夺回她曾经拥有的安静。 天还没亮,她先是弄坏了走廊上的声控灯,然后找出她久已不用的小录音机, 开始录音。她录了很多遍,录一遍,就马上播放听一遍。不满意立刻洗掉重录,如 此反复数次,一直折腾到下午,终于让她自己听完身子都禁不住抖了一下,根本无 法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后,她满意地笑了。 晚饭后她就把屋子里的灯全关了,窗帘也都拉死了,开始坐在沙发上等候。 她的心被高高地吊着,她的耳朵随时关注着门外的响动,她为即将到来的时刻 燃烧着,焦灼着,两次开门关门后,她听到了拖鞋第三次打开铁门的声音。她的身 子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嘴里“咝咝”地往里倒抽着凉气。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一刻 势同破竹地来了。 漆黑安静的楼道上,忽然响起了苍老的亡灵一样的声音:“扔吧。扔吧,都扔 了吧!”三秒钟后,伴随着塑料袋仓皇掉落的声音。走廊上传来拖鞋足以割破全院 人耳膜的尖叫声。 拖鞋当晚就被小区管理处的人带走了,后来听说送进了精神病院。然后她睡了 个许多天来不曾有过的好觉。这一觉。足足睡了二十多个小时。等她醒来时,感到 自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几天后的晚上,她突然听到了敲自己门的声音。她很诧异地走到门前,外面黑 咕隆咚的,她这才想起走廊灯被她弄坏了,物业还没顾上修呢。出于好奇。她还是 打开了门。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礼貌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打扰您了,请 问您知不知道隔壁的那个女孩子她去哪了?我联系不上她,去她上班的地方也找过 ……”她已经明白这个男人的意思了,她于是热情地说,先进屋吧,进屋慢慢说。 男人犹豫了一下,将头探进屋里望了望。似乎觉得装修还不错,就进去了。 男人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已经决定用谎言让她郁闷的生活转个弯。她给他倒了杯 水,说她和那女孩住隔壁邻居的,很熟。那女孩老家有急事赶回去了。然后她用眼 神明白无误地示意,说了一句话:“找不到她找我也是一样的。” 事情如她预想的那样,她获得了一次有偿的性生活,加之她编了一套车祸导致 老公去世自己残疾找不到工作,要赡养公婆供孩子念书的其俗无比的谎言。男人在 事后,看看她的断肢。是真的,叹了口气,在给完两百块之后临出门又塞给她五十。 说,你也真不容易。这一句话让她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之后她就在快乐的安静中 安然入睡了。 来找那女孩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个地被她划拉到自己家里的,从他们听了她的 故事看到她的假肢后的反应看,她忽然觉得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都挺同情弱小的。 如果说那女孩是为了钱和男人上床,那么她则恰恰相反。尽管她的经济状况也很窘 迫。 就是这天晚上。 倪斌上门的时候,她如法炮制,但他从一进门就疑疑惑惑地盯着她看,看得她 有点发毛。等她脱下衣服露出假肢的时候。他突然大叫一声:“你是林筝!”她当 时吓傻了,赶忙说他认错人了。可他确信无疑地说,你就是!你骗得了别人,但骗 不了我。 之后的交谈让她知道了这个男人叫倪斌,名下有家颇具实力的房地产公司。他 喜欢芭蕾,最爱《天鹅湖》,一直是她的五星钻石级崇拜者,收藏了她几乎所有的 演出海报。在他还是个外来打工者住工棚的时候。为了看她的演出,曾经在饭店里 偷过别人的钱,所幸没有被抓住。后来发达了经常买贵宾票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她的 演出。每次看完演出的票和宣传单他都留着,报纸杂志上的介绍、访谈他都剪下来, 电视上有她的节目他都录下来。这些话在她听来简直是天籁之音,是春风雨露,是 续命汤。 第二天,倪斌开车带着她开始了为她重塑美丽的工程。减肥,塑身,美体,修 甲,做SPA.逛商场买顶级的时装、手袋和化妆品……她的生活被安排得满满的,从 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他和她都乐此不疲。当她看到镜子里一如往昔光鲜靓丽 的自己,她感到过去的岁月又活过来了。 倪斌为了自己的偶像挥金如土。如果放在从前,倪斌应该是用仰视的目光看她 吧?现在则成了俯视的怜爱。但那又怎么样呢?被人疼惜的滋味她有多久没有感受 到了。她铁了心要给这个男人做一辈子的情人。 就在她满怀希望地迈向新生活忘却了残缺的遗憾时,倪斌突然告诉她。他的全 家移民美国办好了,他就要走了。他说。你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否则你日后的 生活没有支点,精神状态好不了。 “换个名字吧,你用原来的名字不好,”他说,“我想了好几天,你的姓不动, 还姓林,名换换,你不是一直跳天鹅吗?”“是白天鹅!”她强调着。“天鹅的英 文是swan,咱取个谐音,就叫思念的思,婉约的婉,林思婉,怎么样,配得上你吧!” 她念了两遍就爱上了这个名字,欣然接受。 他为她找的工作,是到他家所在的名叫“湖,左岸”的豪华别墅区的社区幼儿 园当老师,工作轻松,工作环境好,每月两千八百元的工资。对她来说是个相当不 错的工作。他带她去看了看,小区内布局相当大气,最让她一见倾心的是小区内巨 大的人工湖,湖水碧绿,湖边立着几只天鹅的雕塑,在湖心,四只真的白天鹅在悠 闲地游着,恋恋地看自己在湖面上美丽的倒影。她欣喜若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倪斌告诉她,真的天鹅本来是没有的。它们是被这里的环境吸引来的。她天真得孩 子气地说,我也是被吸引来的。 倪斌的机票已经拿在手上了,这时他已为她打点好了一切:为她购置了一大批 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三年也用不完的名牌化妆品,会所的五年期限健身卡美容卡。 最重要的是,为她换了一条价值十万元的假肢,是生活用腿,脚踝处可以转动,脚 后跟有液压装置可以根据需要调整高度,穿着高跟鞋行走也能保持两腿的平衡。还 有两条洗澡用腿,每条两万元。可替换用,延长每一条的使用寿命。最后,他给了 她一个三万元的存折,他说他怕给得太多她就不去工作了,并告诉她存折上面的钱 不到急用不要动,她应该学会像所有人一样,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临行前,他给她 留下他在美国的地址电话邮箱,让她有需要就和他联系。他把一切都想得周到得不 能再周到了。 “我可以去送你吗?”她想了很久还是问了这个其实很愚蠢的问题。他沉默了 很久,说,还是算了吧,机场那么远。你的腿又不方便。她没有想到这一刻她的腿 会成为他拒绝她的理由。她被噎得哑口无言。 她还是去了,而且是头一天晚上就到机场坐着。坐了一夜。在这一夜里。她才 想清楚他的离开对她意味着什么。机场里的广播即使在深夜也没消停过。和白天一 样,一架架飞机起飞,降落,晚点,延误,取消。一切都很寻常。如同人世的百般 滋味。 她亲眼看着他一家三口进了安检通道。她看到他进去前还不放心似的四处张望 了一遍,才若有所失地进去了。他是在找她吗?在他消失在安检通道入口的那一刻, 她默默地在心里说:倪斌,我会为你好好活着,我们曾有过的一切,我会记住。但 请你忘记。 回到家里。她一头倒在了床上。把假肢卸下来放在了床边。看着天花板上的水 晶吊灯,她知道。她以后的生活是彻底的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