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翻看着影集的男孩,终于翻到影集后半部分的无主题生活照,照片上的她穿的 都是生活装,然而也都是名牌。他啧啧地赞叹着,姐,这些衣服真好看!一定都很 贵吧? 她点点头,任由他去猜度这些衣服的价格。在脑中排列起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数 字。她的确是穿过不少好衣服的。好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是很舒服的。好衣服的价 码都是很贵的。好衣服都是用很多钱买回来的。 钱。 起先她真是一个对钱毫无概念的人。从小父母给她的优越的生活让她一向衣食 无忧。后来以舞蹈为自己的事业和职业,作为领衔主演,优厚的演出费也让她从未 在经济上捉襟见肘。何况她也并非一个奢侈的人,她只在她认为重要的事情上毫不 吝惜地花钱,比如舞鞋,比如演出服,比如化妆品。 她起先并不知道钱是一个具有多层次意味的东西,而并非只是与数字相关的简 单概念。若不是她从精神病院出院后的一段生活,她不会明白什么叫“一分钱难倒 英雄好汉”。她从精神病院出来时,手中一共有成浩和余美娜给她的钱共计三万多 元。那时团里依旧每月把钱打到她的工资卡上,但只是基本工资,没有奖金和演出 费了。她曾以为,她能够维持原有的生活就可以了,可她很快发现,这是奢望。 她回到与成浩共同生活的房子,问题于是接踵而至。屋子久无人居住,她于是 打电话叫人来打扫。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打扮就知道是外来务工人员。她探探 头看着里面高档的装修,极有行业规范地将脚上沾满灰土的粉红色透明塑料拖鞋套 上了蓝色的一次性塑料鞋套。进了屋。她服务态度极好,但速度也放得极慢,绣花 一样地精雕细琢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还哼着满街都在放的一首在她看来恶俗无比 的流行歌曲。 这个女人在她屋里足足折腾了六个小时,倒是把屋里弄得窗明几净,临末,憨 厚地朝她笑笑,说,谢谢您,六十块。 她不知道。一个月过后。她再也没有花钱请过钟点工。而且,她变得对自己手 里的每一分钱。比钟点工更紧张,谁从她的手里往外拿钱,都跟割她的肉一样。 第一个月的月底,她去银行取钱,竟发现成浩给她的存折上共被划走了一千四 百多元!一问才知道,她的房子每月产生的水电费、物业管理费、天然气费、电梯 费等等,以及车子每月的即使不开也会产生的各种费用。还有小区停车场收取的停 车费,这所有费用,都挂靠在成浩给她的存折上,银行和小区管理处按月会通过电 脑系统直接从账户上划账,时间和金额准确无误。 她彻底傻了。从前这一切都是成浩一手操办的。她从没操过心。她第一次意识 到她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要花钱的。最可怕的是,芭蕾舞团发给她的基本工资 根本不够支付这种种费用,也就是说,她从回到这房子的第一天起,就意味着她开 始了月月透支。坐吃山空的局面。 钱一紧张,各种消耗品仿佛就用得格外的快。她从前购买的国际名牌的香皂、 沐浴露、润肤露竟然全用完了。她要重新选购了。她到平价超市去,买特价的日用 品。她精打细算每一种的毫升数和价格,衡量它们的性价比哪个更划算,她专挑家 庭装看,品牌自然可以忽略不计了。 除了维持基本的衣食住行以外,她还悟出了钱在更高层面上的另外三大功能: 补偿功能,这个她在成浩那里感受到了:羞辱功能。这个她在黑天鹅余美娜那里感 受到了:报恩功能,这个她在她的父母那里实现了。 从她出院搬回来后,父母曾多次来找,她一直避而不见,在她心目中,他们已 经与她不相干了,她尽了最大能力的孝心。她把自己从前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们, 她算是净身出户的。 母亲曾经多次把一摞一摞的钱从门缝塞进去,这些钱又被她无一例外地打回母 亲的账户。母亲又曾尝试买些吃穿用的给她放门口。纵然怕她不要按了门铃就走。 过不了几天。这些东西就会被原封不动地寄回。 有一次父亲心脏病发住院,母亲拍打着她的门哭泣着,请求她去医院看看父亲。 父亲每天病中都喊她的名字。母亲在门外哭得天昏地暗,她在门里把音响里的《天 鹅湖》的黑胶唱片放得山响。若不是成浩装修时怕自己练琴吵到邻居把所有的玻璃 都换成了隔音的,她是不会拥有这样恣肆的欣赏音乐的美妙时刻的。到了《天鹅之 死》一节了,她舞动起手臂,嘴里也跟着哼哼起来。就在她感到自己即将达臻快乐 的顶峰时,门外“扑通”一声的下跪声,成为整个飘飘仙乐中忽然窜出的一个不和 谐的音符。她顿时感到灵魂出窍了,她飞向了极乐世界,远离了人间的一切爱恨情 仇。 那次之后他们再也没找过她,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她庆幸他们终于想明白了, 拿着那些钱,不比对着她这个厉鬼一样的女儿强? 若不是遇到倪斌。她不会明白,钱还可以让她重获自信,重获新生。她在倪斌 的重金打造下,恢复了原貌。 上班的第一天,漂亮的咖啡色毛料喇叭裤,米色紧身长袖V 领前系扣短款羊绒 衫,一头长长的黑发披下来。衬托出她美丽的容貌,完美无缺的身材,加上她天使 一样的恬静微笑,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大为倾倒。 小朋友们立刻喜欢上了林老师,而且爱你没商量。他们把家里的好吃的拿来给 她吃,好玩的拿来和她一起玩。放假和父母出去游玩照的照片也拿来给她看。她的 生活忽然变得生机勃勃,充满光明、希望,还有,爱。 她一度感到这份工作对于她的意义已经不是钱的事了,而是她生活的阳光。然 而江晓嫒的出现,让她无比沮丧地发现。这份工作说到底,还是钱的事。 江晓嫒是中班的一个小女孩,那时刚五岁,是个天生的舞蹈胚子,也是个天生 的美人胚子。这个幼儿园里的孩子,都是社区里的住户,江晓嫒也不例外。她常常 放了学还不肯走。缠着让林老师教她跳舞。她看着她,就觉得像极了自己小时候。 她也是从这时起晚上无偿给江晓嫒加课的,她教她从基本功练起,压腿,劈叉,下 腰…… 直到有一天晚上,江晓嫒的妈妈处理完生意上的事提前来接孩子。那时,她正 在监督孩子劈叉,孩子的腿没伸直,她过去极其严格地用力帮她扳直。由于疼痛。 孩子疼得直咧嘴。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孩子妈妈见状气急败坏地冲进来,用力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坐在了地上。头撞 在了墙上,她疼得脸立刻扭曲了。孩子妈妈破口大骂:“你个贱逼!敢虐待我家嫒 媛,咋不磕死你呢。该!死了才好呢!明天我就让他们开除你!臭婊子!”孩子还 想去扶她起来,被妈妈一把拉过去,拖走了,孩子哭得泪水涟涟,一步三回头地奋 力挣扎着走走停停。 第二天园长就找她谈话了。园长到底是文化人,话说得绵里藏针,意思面面俱 到。她明白,再一意孤行下去就丢饭碗了,她此刻才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工作是她唯 一的饭碗。 她决定去找那个无理的暴发户低头了,钱可真是无所不能啊。没料到当天下午 放学时暴发户竞领着孩子找到了她。孩子红肿着双眼低头不吱声。暴发户此时态度 变得极其谦和。放低了语气说:“林老师,昨天的事,对不住您,您大人大量,别 放在心上,让您受委屈了,真是对不住。哎,我读书少,说话粗,您别嫌弃。我知 道林老师看重我们家媛媛,这是她的福气。只是。哎,只是我们这辈子没文化也就 算了,想让孩子多念点书,我们媛媛从小就爱看书识字,我们就指望她有出息,读 博士,不想让她弄这些个歌呀舞呀的,您也知道,在古代这些个卖艺的戏子都是下 九流,地位还不如我们做买卖的呢!现在那些个文艺界的,又有几个正经人?反正 啊,我就信那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以后还请您多教她念书,她听您 的!” 戏子?卖艺的?她至高无上的艺术信仰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样? 幼儿园的工作带给她的心理满足感和愉悦感就是从她听了这句话开始荡然无存 的。她不再教江晓媛跳舞了。她上班唯一的乐趣,成了站在湖边看着那四只游来游 去的白天鹅。它们呆在这不走是因为这里有人定时定点喂它们食物。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