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的衣服缝完了。他的照片也看完了。已经十二点了。她用毛巾帮他擦脸,推 他到洗手间刷牙。他见到厕所马桶周围墙上的不锈钢扶手,显得很吃惊,马上问她, 姐,这个,大商场的厕所里专门给残疾人用的才装这个,你这儿怎么会有?她一边 往他的牙刷上挤着牙膏,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哦,那是给老人准备的,年龄大了, 腿脚不方便。 她甩甩手上的水,回到客厅对他说,你就睡这儿吧,客厅东西少,你不容易碰 到。然后她将沙发打开,沙发立刻成为一张床,她从自己卧室里开始往外拿了全套 的床上用品。铺平铺好,把他从轮椅上扶起来安顿到床上。他一躺上去,就咧嘴笑 了,他说,姐,我还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 她也笑了。说,要上厕所要喝水就喊我。他顺从地点点头。她倒了一杯温水放 在他床头的茶几上,而将尿壶留在了洗手间。她怕他不叫她,尿壶是等明天她上班 去时才给他用的。 弄完这些,她快乐地出了一口气,洗漱完毕进了自己的卧室,将门反锁了。然 而她还是不放心,用手反复拧动了几次把手,确定从外面是打不开的,才彻底放下 心来。躺到床上去了。为了他夜里叫她。她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卸掉假肢。甚至没 有脱掉皮鞋。因为拖鞋能看出她两只脚的差别。然后她心满意足地定好闹钟睡了。 半夜他真的叫过她一次。这次她被半夜吵醒一点愤怒的情绪也没有,而且回来后又 马上睡着了,一直睡到早上闹钟响铃。 闹钟把他也叫醒了。她去厨房煎了两个鸡蛋,热了两杯牛奶,把面包片烤热, 拿出黄油和餐刀。把他推到了饭厅。他当然是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的,她教他怎 么把黄油抹在面包上。她光顾张罗着他吃,自己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该上班了, 在门口换鞋的一刻,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闷了可以看杂志,茶几上有,也可以看 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上的小竹筐里。最后她在临关上铁门前问他,你中午想吃点啥? 他赶紧说。姐,我吃冰箱里的东西就行,你上班远中午就别跑了。她愠怒道,那怎 么行?那是凉的!说完就走了。 一个上午她心神不宁,老是走神,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 里出了问题。临近中午的时候。她终于想到了,那一刻,她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的洗澡腿倒是都藏好了,可家里练功房的门有没有锁死她却记不起来了。她不能 让他看到练功房墙上被破了相的镜子,至少,现在不能。 她立刻请了假打车回到了家。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他从书房探了个头出来。 惊喜地说。呀!姐,你回来了!她直接走到练功房的门前,用力拧了拧门把手,是 锁死的,没有钥匙打不开。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转过身。他就在她背后。神情 惊异地看着她。她赶忙换作了若无其事的神情,故作轻松地笑笑,问他,你,想吃 什么? 他的表情却未能松弛下来,他的眼里满是狐疑甚至还有些许恐惧,他颤抖着声 音问,姐,那屋里是什么? 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完全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了。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 对那间屋子的秘密充满超越想象极限的恐惧,还有。诡谲的诱惑。她在瞬间编好了 一个谎言。她神色轻松地说。瞎想什么呢?那是个储藏室,放了些杂物,我上午在 幼儿园不小心把钥匙弄丢了,想回来看看门锁没锁,没锁的话,那屋里有备用钥匙 ;锁上了,就只有换锁了。看样子,只能换锁了。你知道吗,这个房门上的锁要一 百多块呢! 她的答案显然不能令他信服,但道理上似乎勉强还说得过去,他基本上相信了。 她露出了宽厚的笑容。进厨房扎起了围裙。 做好饭自己随便扒几口就赶紧赶回幼儿园了,还不忘叮嘱他,吃完碗筷丢在那 儿就行,晚上她回来收拾。 下午她回家时路过小区的快餐店,买了几个菜和米饭回家。吃完晚饭,她洗碗, 他看电视。他说他白天在书房看书。听他的意思,他还是个爱看书的孩子,而且, 他似乎对她有这么多的好书充满了惊喜。 她在洗碗收拾厨房,就听到电视已经从《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又到《焦 点访谈》了。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三个中国老百姓几乎每家必看的节目的 声音了。 她从厨房里看他,客厅没开灯,她看到电视机上的光影的转变全部投射到了他 的脸上,特别是在换台的瞬间,屏幕短暂地一黑又迅速地一亮。令他的脸忽明忽暗。 她在这一刹那产生了幻觉,她觉得这个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的人一会儿像父亲,一 会儿像成浩,一会儿又像倪斌。 这三个男人,近几个月来她都以不同的形式见过面。让她欣慰的是,他们在离 开她以后。活得很好,比跟她一起时更好。 见到父亲是在电视上。父亲似乎在一个什么讲坛类节目上讲美术史。父亲精神 矍铄,红光满面,讲到激动处,两只手做着潇洒的手势,充满大学者的风范与气度。 最重要的是,父亲现在的形象比起她在家时看起来更年轻,也更气定神闲。 见到成浩是在公车站的广告上。上面有成浩穿着高贵的黑色礼服在金碧辉煌的 演奏大厅的演出照。照片上成浩那低垂的眼帘流露出的静默的冷峻和忧郁,典型的 迷死人不偿命,赶上梁朝伟了。旁边的宣传词写着:著名旅法小提琴演奏家——成 浩。下面罗列着一大堆的头衔和他近年来所获奖项。她一眼就看到第一项就是中国 某某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瞧,多年的二席终于升上去了。 见到倪斌则是在网络的视频上。美国的水土似乎挺养人,他胖了不少。原先的 国字脸都圆了。平常他偶尔会打来电话,那是看不到人的。这次他用视频,主要是 想向她展示一下他给她买的圣诞节礼物,一整套新行头。烟粉色羊绒长袖连衣裙, 很长,裙摆一直盖到脚面。下面配了一双BALLY 的小羊皮白色高筒靴,刚好遮住假 肢一直到膝盖。裙子掀起来也不会穿帮。外面是一件雪白的狐狸皮大衣。他想得实 在太周到了,而且。他很知道什么她最喜欢而又刚好适合她。他在视频里说他做了 一单生意,大赚了一笔,与她分享一下革命成果。 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此刻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只是她捡回来的弟弟。她在毛巾 上擦干洗碗时手上沾的水,就跟这个叫孔安平的十九岁男孩一起看电视去了。 后来他说老在外面买饭太贵,而且不好吃,要求亲自下厨。于是她教他学会了 用天然气。他的厨艺相当了得。饭菜做得清爽可口,却不寡淡,这个分寸的把握, 绝非一日之功。她每每赞不绝口。他却说他还没有母亲一半好,他做饭的手艺都是 跟母亲学的。 有一次她下班坐车回家的路上遇到前面两辆公车相撞,所有后面的车都被堵死 在那里,眼见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和车上所有拥挤人群中赶着回家的人们一样心 烦气躁。这时她的手机出其不意地响了。打开一看。竟是家里的电话!这是件不可 思议的事,她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在家。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家中还有一 个她,现在就在家中?巨大的恐惧和好奇促使她终于按下了通话键。电话里传来他 焦急的略带哭腔的声音:“姐,饭都凉啦,你咋还不回来啊?路上没出啥事儿吧?” 她的心从异想天开的巨大恐惧中一下子抽离了出来,她的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半 天没说出话来。“喂?喂?”他一定在奇怪电话怎么只听到姐“喂”了一声就没音 了。她赶紧对着话筒说:“堵车,你再等会儿,姐这就回去。”她不知哪里来的那 么大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挤出了人群,步行了很长一段路到了通畅路段打了一辆车回 家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他的脸上挂着眼泪,他委屈地说,我还以为姐不要我了。她 扑上去抱住他的头,流下了眼泪,连连说,姐不会不要你的!不会的!谁不要你姐 也要你! 这次之后,他们的感情仿佛一日千里。他成了她时时的牵挂,他也向她敞开心 扉说些自己的事情。 比如她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从前读初中时喜欢过一个。她问,漂亮吗?他 答,漂亮,像姐。 她听了就笑了。本来这听起来像极了八十年代中期农村题材的电视剧里的对话。 但她听起来格外顺耳。她本来就觉得她和他母亲的照片有几分相像,现在更印证了 她的判断:他喜欢的女人有着相似的外貌。 她又问,这个姑娘后来干吗去了?他答,到南方打工在火车站被人贩子卖到了 云南,跟那边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被公安民警解救回来的时候痴痴傻傻的。连她 娘也不认识了。 听完这个她高兴不起来了。她产生了带有不祥预感的质疑:难道说有着相似容 貌的女人也有相似程度的悲惨命运? 不管怎样,日子总还是在他的相伴下过得有意思多了,屋子里欢声笑语不断。 与先前没他时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她看着屋子里家具的颜色感觉都不一样了,虽然仍是白色,但以前如同夏日的 冰雪,现在则像冬日的暖阳。 他最常说的话题是他母亲。他最常问的问题是她什么时候能跳个舞给他看,他 做梦都想。她当然照例说等他脚好了就跳给他看,现在他只需要乖乖养病。他于是 迫切地盼脚快好,他都快等不及了。 可是她,却害怕那一天来得太快。她真的不敢告诉他自己腿的事。她觉得冥冥 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说!她从前辉煌的一切倾塌,都是从这个秘密的揭晓 开始的。发现这个秘密的人,一个个地离开她远去了。父母,成浩,倪斌,包括与 她甚至谈不上有故事的老张。这条断肢像一道灵验的魔咒,铸起铜墙铁壁,将她与 幸福彻底隔离开来。只要它一见光,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疾病、痛苦、背 叛、凌辱……纷至沓来。 但他毕竟是她现在生活中唯一最亲近的人,有一刻。她话都到嘴边了,但到底 忍住了,咽了回去。她怕她说了连这美好的一刻都留不住了。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经很久没过过生日了。印象中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刚出 精神病院不久的事了。她在家中接到了她从前和成浩常去的一家饭店的电话,中心 意思是由于她有这个饭店的贵宾卡,生日当天消费可享受六折优惠。并送一个生日 蛋糕。她去了。尽管那时经济吃紧,那家饭店的消费并不算低。她还是去了。她还 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过生日是对生命的尊重。无论如何,她这条命还在。蝼蚁尚且 偷生。她凭什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于是,极富戏剧化的场面诞生了。她一个人, 点了一桌子菜,都是以前她和成浩爱吃的。她被七八个服务员团团围住,在蛋糕上 摇曳的烛光中,他们为她演唱中英文两个版本的《生日歌》。从严格意义上说,他 们唱得不好,甚至还有点变调,而且极不整齐,她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一次的生日,却由于这个弟弟的加入而显得分外温暖祥和。她买了好多菜和 一个大蛋糕,他精心烹制了喷香的菜肴,她和他在明亮的烛光中欢笑着,他为她唱 了一首他家乡庆祝生辰的小调,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生日歌》。这首歌的歌词和 曲调都极简单,却与人人都会唱的那首不同。 这让她再度回想起了前尘往事。她看着他一边贪婪地吃着蛋糕,一边嘴里含混 不清地说着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她看着他笑了,如同一个已然老去的女 人凝望着自己青春尚在的恋人。年少轻狂的弟弟,稚气未脱的孩子。那一刻,她突 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衰老,她知道,青春已然离她远去了。 不过这次生日,久违的,与众不同的幸福感占了上风,特别是生日到了尾声, 他说,姐,要是人活着每一天都像这么快乐那该多好!仅仅是这一句话她立刻泪流 满面。她欣喜若狂,她在心底止不住地欢呼:他愿意!他愿意!他愿意!他愿意和 她在一起,每一天,都像今天这么快乐!她的心里顿时涌出了巨大的冲动想要把一 切和盘托出。可是接下来他说的话让她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等我将来挣了 钱,我娘生日我就买个大蛋糕去祭她,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蛋糕呢! 在她的生日宴结束的一刻,他却提起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他心里念念不忘 的,只有这个女人。他甚至没有想起以后挣了钱也要给这个恩人姐姐过生日,她也 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而且,她还活着。 那天她把生日那天他们俩的合影放大了镶了镜框拿回来,她和他都很高兴,兴 高采烈地要把镜框挂起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客厅一面纤尘不染的白墙。那是成 浩当时专门留着准备挂婚纱照的白墙。她拿着锤子往墙上钉钉子,眼见着钉子一点 点地往墙里钻,忽然,一锤下去,钉子歪向了一边,锤子在钉子被砸歪的一瞬弹出 了她的手,飞起,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左脚上,又被再度弹起,掉在左脚旁的地上, 终于静止不动了。这一连串的过程让她有些受惊,却把一旁看着的他吓得目瞪口呆, 面如死灰。很久,他的声音颤抖着,结结巴巴地,用匪夷所思的神情看着她,问, 姐,你不疼吗?她迅速意识到左右为难的困境又从天而降了。她不能蹲下去看自己 的脚,而没有丝毫痛感的表情又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三十六 计走为上策,迅速离开了他的视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她听到他的轮椅 的轮子撞到了她卧室的门上,他用力地拍着门,焦急地呼喊着她:“姐!姐!你的 脚砸坏了没有?上回我们工地上的老田被锤子砸了,疼得他鬼哭狼嚎的,脚面子上 的骨头都粉碎性骨折了呀!姐!你砸得这么重,你怎么一声都不吭啊!姐……”她 从那一刻开始感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她,就快要瞒不住了。冥冥之中有个魔鬼, 正在暗中施以阴谋诡计。逼她快快现形。 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她的右脚微微有点瘸着。她的脸很:苍白,脸上还挂了些 许泪痕。她宽慰他说,刚才姐也被吓呆了,进了屋才觉得疼,好在砸上去锤子马上 弹开了,要不就跟老田一样了。她脱下了右脚的鞋和袜子。右脚的脚面,青紫色的 一大块淤伤。这是她刚才在屋里炮制的。他显得很疑惑。说,姐,好像不是这只脚 啊!她斩钉截铁地噎了过去。说,都砸成这样了,不是这只难道是那只?她一说, 他也有点不自信了。铁证如山,不由得他不信。事情被她这样抹平了。 这次之后,她清楚地感到,他已经触碰到了魔咒的边缘,就差一层窗户纸了。 而真正可怕的不是任他触碰魔咒的边缘,而是他根本不想触碰就已逃离。 她遵照医嘱定期带他去复诊,这一次,医生欣喜地说。恢复得不错,快好了, 适当的可以拄拐杖走走试试。 回去的路上,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对她说。姐,我的脚快好了!她觉得临近 正午的阳光照得刺眼,她望着前方,就觉得这场景像极了她初见他的那天,太阳黄 澄澄地给前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粉。她推着他。就感到踩在金粉上真舒服,富足, 踏实,温暖,充满希望……她于是听到自己问他,好了是什么?他说,好了就是可 以走了。 晚上的时候,看完了电视,他躺着,无限憧憬地望着天花板,说,姐,你给我 一张你的照片吧!她问,天天见。还要照片干吗?他说,以后不管我走到哪儿,想 姐了,拿出来看看,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姐。姐。我舍不得你。 他不知道,他的话在她听来完全是在表达着相反的意思。 她说,我的照片你想要全是你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笑笑说, 我拿不了那么多。这下轮到她笑了,她笑得一不留神把嘴唇咬出了血。 此后,她常常跟他笑着笑着就把嘴唇咬出了血。 这天晚上,倪斌突然打来了电话,他只问她一个问题,他在古董店发现一双已 故的俄罗斯芭蕾女神乌兰诺娃穿过的芭蕾舞鞋。问她要不要。她毫不犹豫地答,要! 片刻之后,又有些迟疑地问。贵吗?他哈哈大笑,说,你就等着收吧。 乌兰诺娃堪称史上最完美的白天鹅。是她把《天鹅湖》中的白天鹅赋予了不朽 的生命和灵魂。她是她永远的偶像,永远仰首观止的巅峰。只可惜,等她有机会到 俄罗斯的时候,乌兰诺娃已仙逝。化作一只美丽的白天鹅,飞走了。她的舞鞋,承 载过她灵韵流动的足尖,支撑起她白玉无瑕的精魂。 她兀自沉醉在乌兰诺娃这个名字牵引起的世界里,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直到他 轻声的一句问话,如一把利剑,割断了她与那个广阔无垠的梦幻世界的连接,把她 重新困在狭小逼仄的现实世界里。“姐,这么晚了,谁打来的啊?看把你高兴的!” 他好奇地问。从他来到这里,这部电话几乎是没有响过的。她说,电话是美国来的, 那边是白天,是姐的一个朋友。喜欢看姐跳舞。他接着问,他在那边工作吗?她答, 是,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她话音刚落,他忽然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满怀信心地 说,姐,我也行的!以后我也出去挣大钱给姐花! 她听出了弦外之音。挣钱,特别是还想挣大钱。就必须走出她这扇门。“姐, 什么时候我也能看你表演舞蹈啊?”他还是不忘问这个问题,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 的回答:“快了。” 她从这个晚上开始打定了主意,她知道她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晚饭后,她告诉他以后晚上不用等她吃饭了,她每晚要很晚才回来,因 为她所在的幼儿园要参加市里举办的文艺汇演。她要负责小朋友的排练。 她从此每晚带着一身医院里才有的来苏水味回家。顾不得和他说什么,倒头就 睡,第二天早起去早市买菜,把菜放到厨房后去上班,直到很晚才回来。他也会问 她身上为什么有药水味。她轻描淡写地答,禽流感,幼儿园最近洒药水防止小朋友 得病。她仿佛忙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记得把大门锁得死死的。 这天下午,她在幼儿园收到了倪斌从美国寄来的包裹。她的手触摸在舞鞋陈旧 的灰白色缎面上,一股细滑的凉意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激动得全身的肌肉都痉挛了。 那个旷世的舞蹈精灵在她的身体里还魂了。 这个晚上,她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回到了家,包里发出金属器械摩擦碰撞的 声音,间或夹杂着玻璃瓶相互撞击发出的声响。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睡眼惺忪地问 她,姐,你回来了。她在他的床边坐下,给他端了一杯水。说,来,喝点水。他麻 木而顺从地听从指令,然后躺下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看样子,他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当他恐惧地睁开双眼,她早已 经穿好雪白的芭蕾舞裙等着他了。她带着迷人的微笑望着他,舞裙下,一条假肢泛 着真腿不会有的奇异的光泽。她继续微笑:“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间屋子吗?还想 看我跳舞?”他略显迟钝地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很粗的铁链子锁在轮椅上,他的表 情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奇怪自己怎么 会置身于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金色的木地板,四周围有练功用的铁栏杆,墙上一 面四分五裂的镜子,每一道裂痕都似乎往外渗着血。那是她时常将手指放在裂痕里 摩擦留下的血迹,它们忠实地遵从着镜子破裂的纹路游走。音乐响起,是《天鹅湖 》。她穿着芭蕾女皇乌兰诺娃穿过的舞鞋,翩翩起舞。为他演绎如泣如诉的古老神 话。他看得呆了。她纵情舞蹈,如痴如醉。到了《天鹅之死》一段了,她的心也开 始飞扬。她望向他的脚踝。她看着,就笑了,闭上眼睛回到属于白天鹅的梦幻世界 里。就在她右脚立起张开手臂,摆出一个经典的阿拉贝斯的亮相造型的一刻,她听 到了他足以震碎玻璃的声嘶力竭的狂呼:“我的脚。啊!我的脚没有了!” 她仿佛听不到他野兽般的嘶喊,她的心充满着汹涌澎湃的大欢喜。 是的,她砍下了他的脚,当然,她事先给他吃了安眠药:并为他注射了麻药。 手术的过程是相当严格的符合医学规范的,包括她使用的手术器械,也与正规的大 医院所用的毫无二致。毕竟。她是曾经经历过的人啊。更不要说再加上一段时间的 专门学习了。她精心地为他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良好。整个过程。他没有丝毫 的痛苦。 她望着他柔情似水地说:“你不会走的!”他歇斯底里地狂喊。在轮椅与锁链 纠缠的桎梏中拼了命地挣扎,将身体不断扭曲成变幻着的不柔和的曲线。 她低头看了一眼雪白舞裙下的假肢,她永远不能忘记,关于这条腿的记忆。医 生用上扬的语调充满惊喜地告诉她,她的小腿断得恰到好处。她清楚地记得,他用 的是“恰到好处”这个词。医生说,你的小腿刚好断在膝盖下十二厘米处,这是安 装假肢最好的条件。既能保证膝盖活动时带动的杠杆力。残肢本身也不承受来自身 体过大的压力,这样的位置简直是太理想了!往上或往下一点。都会给你日后的行 走带来很大痛苦,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医生的语气仿佛是在恭喜她刚得到了一份从天而降的五百万大奖。她还记得, 在场所有人听了医生的话都立刻换作了充满欣喜的愉悦的神情,眼神中充满对她的 好运的祝贺。 她在这么多人的祝贺中装了假肢,可行走时残肢与假肢的磨合,带给她的。仍 是轮回的伤口、结不完的伤疤和流不尽的血。 她经历了多少钻心的痛楚啊!终于有一天,她步态袅娜地走在路上,像没断腿 前一样,依旧能引来别人无数赞叹的目光。她曾深深迷恋的众人的注视。没有人能 把她和“瘸子”、“残疾”这些字眼联系起来。她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的脑子里以光速交叠着过往的一切:那些数不尽的黑夜与白天,舞台上黑白 天鹅的生死对决,黑白电影里忽明忽暗的凌厉光影。渗血的破镜。残损永远无法平 衡的肢体,最赶尽杀绝的背叛,全世界最彻骨冰寒的孤独,比死灭还安静的空寂… … 这一切的一切,她一路搏命拼杀了过来。终于,她战胜了它们。她现在依然可 以穿着雪白的舞裙和不甚雪白的舞鞋傲立在这荒诞绝伦的人世间。 她看着镜子里被紫黑色的裂痕切割得四分五裂体无完肤的自己。纵声狂笑,这 一刻,她才那样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才是真正的黑暗中的舞者。她用灵魂和生命的泣 血之舞撕裂了无边的黑暗。她用尽平生的力气摆出一个阿拉贝斯。欢喜的暖流涌遍 全身。这是人世间空前绝后的大欢喜。她将乘着这大欢喜继续逆风飞扬。 失去的一切。她夺不回来,而手中尚存的一切。她不会再任由老天夺去,哪怕 只是一缕灰。 他再也不会离开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