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萨努娅去看望哥哥库切默。一年前,国际共产主义革命者萨雷·库切默随斯大 林私人特使科瓦廖夫一起,带着一个特派员观察小组来到中国。六月中旬到了汉口, 库切默从华中局打听到了妹妹萨努娅,很快联系上她。作为观察小组的副代表,库 切默的行程十分匆忙,在汉口只停留两天,就得赶往南京。 库切默对妹妹在革命道路上的茁壮成长十分满意。中共队伍中不乏国际同志, 但成为干部骨干的却微乎其微,萨努娅不到二十岁,已经当上了南下干部先遣团的 副队长,这充分证明萨雷家族的人身上不光流淌着贵族的黑血,也流淌着革命者的 红色鲜血,不管是在比什凯克、杜尚别、延安还是莫斯科,他们都能像森林狼一样 地活下去。 库切默为萨努娅妹妹带来了一封家信,那是他们被吉尔吉斯苏维埃社会主义联 盟共和国人民政权判了徒刑的、在海拔五千米高的阿赖山脉锑矿场采矿的父亲写来 的:亲爱的坚定不移跟随伟大的斯大林同志进行世界革命的柯契亚、莎什卡:你们 的祖先如此糊涂,犯下利益熏心的大罪,可把我和你们可怜的母亲给害苦啦。现在 我和你们苦命的母亲在人民领导下的国营矿场里服刑,以抵偿我们对人民所犯下的 罪恶。我们已经改造了整整八年——善良而正义的好心人知道,我和你们痛不欲生 的母亲不过是被天下人无能为力热爱自己祖先的那些个弱点蒙住了眼睛,从你们罪 恶的祖先手中继承下那些个浸透了他们汗水和鲜血的草场和牛羊,我们到底有什么 罪过呀?亲爱的柯契亚、莎什卡,伟大的斯大林同志领导着世界革命,你们是世界 革命的钢铁战士,你们将舍生忘死,点燃全世界无产者向土地、以及土地的掠夺者 比如我和你们欲哭无泪的母亲讨还血债的怒火。为此,我和你们病入膏肓的母亲以 新生的劳动者的光荣身份,由衷地向你们致以无产者的敬礼。亲爱的柯契亚和莎什 卡,我的亲人们哪,我和你们正在与死神搏斗的母亲现在已经是地地道道的无产者 啦!我们将在人民政权的严密监视下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早日成为你们信赖的同志!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万岁!斯大林同志万岁!你们的父亲萨雷·巴乌托舍弗 ·希里亚。 “他的可怜样儿是装出来的。他根本就不甘心失去他那些肮脏而可耻的财富, 还有反动沙皇赐封的爵位。他在等欧洲的资产阶级拯救他。”坚定不移的国际共产 主义革命者库切默同志提醒妹妹萨努娅同志,“千万不要被他蛊惑人心的来信蒙住 了眼睛。” “他们毕竟是我们的父母呀。”萨努娅犹豫不决,“而且,他们帮助过伏龙芝 元帅对巴斯马奇匪帮的镇压,差点儿被白军杀掉。” “他们不过是害怕英国人和土耳其人抢走他们的财富,因此讨好突厥斯坦方面 军。”库切默毫不犹豫地揭穿父母,“他们是人民的败类,只配下地狱。” 那以后,他们改变了话题,不再谈萨雷·巴乌托舍弗·希里亚和他可怜的、苦 命的、痛不欲生的、欲哭无泪的、病入膏肓的、正在与死神搏斗的妻子。他们谈了 很多。阿赖山脉最高峰列宁山的积雪。环绕第一故乡美丽而漫长的海岸线。他们从 第二故乡出来时途经的伊塞克湖、湖畔啾啾鸣叫着的高山黑天鹅。库切默牺牲在仰 光的第四个妻子、掸族女人纳陶。因为那个勇敢地掩护自己的上级和丈夫而无怨无 悔走向刑场的缅甸女人,话题转到她的爱情——有可能出现的爱情上。 “不,还没有意中人。革命正经历着紧要关头呢,受苦受难的人民正盼着我们 去解救他们,谁会考虑这种事儿。”萨努娅的脸红了,在她敬佩的哥哥面前,不加 掩饰地流露出少女的羞涩。 “莎什卡,你到恋爱的年龄啦,该有心上人啦。”观察小组副代表温存地看着 含苞欲放的妹妹,“革命者从不拒绝爱情。爱情是美好的,只会激励我们更激烈地 向反动派报复,以及在人民的要求下勇敢地去牺牲。” “可我还没有爱人。”萨努娅有些茫然,拿不准,“我不知道该去爱谁。” “那就不要勉强。”观察小组副代表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亲爱的莎什卡,你 是一粒珍珠,而你身边的那些粗俗的中国人,他们不过是一堆沙子,不值得你爱。 蒙昧而固执的中国人不值得你爱。” 也许柯契亚是对的。把罪恶的父母推上人民的审判台、十多年苏维埃兄弟国家 和兄弟政党之间的游说和斡旋、娶了四位不同民族的妻子并且最终向世界革命输送 了她们宝贵的生命,他具有可贵的判断力和斗争经验,他是对的。萨努娅敬佩她的 哥哥,她必须服从他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见解。萨努娅没有提到另外一件事。一个 中共军队的高级指挥员像一头顽强的公牛一样追逐过她,要把她追进他的牛圈里。 事情过去了半个月,她早就忘了这件事。 七月,大雨笼罩着宜(昌)沙(市)地区。雨是六月间该来的雨,连续十几天, 它们没有停止过,只是在瓢泼的颓顿中,间或淅沥一阵,然后再瓢泼。风雨声中, 密密麻麻的枪炮声一刻不停,使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不清。 奉命防守岳阳至宜昌间长江防线的湘鄂边绥靖公署主任宋希濂以十八个师的兵 力向当阳、远安、荆门发动进攻,抢夺当、远之地充裕的存粮,以缓解补给的困难, 同时向步步为营的解放军做战役试探。中共四野前委立即组织了数十万人发起宜沙 战役,意欲全歼宋希濂的有生力量,割裂白崇禧的两翼,并乘胜解放湘、桂、川各 地。三一三师的任务是打穿插,全师奔袭荆门以南水网地带,切断宋希濂主力的退 路,尽量吸引宋部的增援,等候友邻各军集结完毕,对宋部形成合围。乌力图古拉 率部冒雨前进,一天一夜,部队赶了一百四十里路,很多士兵的鞋子陷进泥里,只 能赤脚奔跑。 战斗在两天之后打响。三一三师遭到宋部五个师六万多人劈头盖脸的攻击,一 天时间丢掉了八百多人,连以上指挥员阵亡二十多人。参谋长守着电台呼叫军前指, 嗓子都喊哑了。葛昌南这会儿工夫根本顾不上痔疮的痛苦,整个人差不多趴在地图 上,东戳一指头,西戳一指头,说老乌,不能再等了,得把预备团拉上去! “拉什么拉,”乌力图古拉拨拉开地图上零落的草屑,阴阴地冷笑,“老子还 得活到十日凌晨四点,不能豆子都撒出去,让人全捡进锅里炖掉。” 三一三师在宋部重兵围困下恶战了三天,用光了一万六千发炮弹、五十二万发 子弹、九万枚手榴弹、三千公斤黄色炸药。战斗减员占全师三分之一,预备队填上 去之后,师警卫营也拉了上去,替补打得只剩下几名断胳膊断腿士兵的连队。宋希 濂从长沙调来十几架水平式陆基轰炸机,炸弹不断落在三一三师的阵地上,炸得三 一三师官兵们连眉毛胡子都燃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硫味儿,山冈上到处都 是被燃烧弹烧得毕剥冒油的死尸,连日的大雨也没有把那些火焰给浇熄。最前沿的 十四团八营,官兵们的衣裳全着了火,营长战死,副营长两只眼珠给炸没了,教导 员火人儿似的光着脚丫子满阵地跑,嘶哑着嗓子喊叫,要士兵们脱掉燃着的衣裳, 在大雨中光着身子向冲上来的敌人射击。 进攻的一方和被攻击的一方全都豁了出去,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满是污血和泥浆, 他们的耳朵因为炮弹和炸弹的轰鸣而聋掉了。战场上几乎没有伤员,倒下去的人根 本来不及爬离战场,或者等待救护队把自己拖下去,他们会再度遭到炮弹的轰击, 从伤员变成阵亡者。三一三师的侧翼有好几次被敌方撕破,差一点儿陷入全军覆没 的绝境。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宋部的士兵冲到师指挥所附近,连续向指挥所扔进几 颗捷克造瓜式手雷,将好几名参谋警卫掀到洞壁上贴着,慢慢滑下去,软在那儿再 也捡不起来。 这不是三一三师打得最恶劣的一仗,却是最窝火的一仗。师指挥所不得不在仓 促中几度转移。乌力图古拉的衣袖沾上了燃烧油,冒着火苗。他带着那些火苗抓住 参谋长的衣领,大声地向他吼道,别让那些王八羔子影响老子捉虱子!他推开参谋 长,转身向剩下为数不多的卫士们下令,小崽子们,这是最后一次,天王爷来了老 子也不挪窝了! 因为有了雨,宋部的攻势受阻,长沙的水平轰炸机在起飞后摔下来两架,以后 起降次数少了一些,阵地上那些来不及拖走的尸体也滞缓了腐烂的时间,静静地卧 在那儿,像是那之前的阳光多了,渴透了,要喝足了雨水才肯起来。葛昌南喃喃地 瞅着灰蒙蒙的雨天说,老天,老天哪,再下大一点,往死里下呀。他那种渴雨的样 子,根本就不像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革命者,倒像是一个旱了八百年没有了主张的 老农民。 乌力图古拉咬烂了嘴唇,一句话也不说。除了正在前线的泥水和死亡中挣扎着 的那些士兵,他手头已经没有兵力可用。他已经是光杆司令了。 十日凌晨,连日的雨停下来,解放军三个兵团零六个军运动到指定位置,开始 实施对宋部的合围。数万发由北方辗转运来的炮弹同时在宜昌和荆门之间炸响,数 十万支在南方的阴雨天气中迅速生出绿色霉苔的轻重武器同时吐出死亡的火舌。在 数百公里的战场上,战争的恶之花开得烂漫一片,连三百公里以外的汉口上空都弥 漫着被风带去的浓烈的硝烟味。宋部情知大势已去,开始沿着沙市和宜昌向川、湘 方向全线撤退。 “堵住狗娘养的,一个也不许放走!”乌力图古拉下令,“除非三一三师打没 了,让狗娘养的从三一三师头上踩过去!” 三一三师以残疾之躯拦在荆、沙公路的要道上,寸步不让。乱了阵脚的宋部至 少有三个整编师倾巢出动,扑向三一三师,拼死夺取逃生之路。三一三师战斗减员 已过大半,有效战斗人员不足四千,最糟糕的是弹药储备已告罄,后勤组织向仙桃 方向抢运弹药,被宋部保安三旅拦截住,两名管理主任、两个排官兵连同七百多名 民工无一生还。 “奶奶皮的,奶奶皮的。”葛昌南听到后勤报来的噩耗,垂头丧气地在指挥所 里转着圈子。 “没想到,这回真要把靴子收起来,煮不成豆子了。”乌力图古拉裂开皲裂的 嘴唇,恶狠狠地笑了一下,“老子这条命,本来就是捡的,留到现在,该清账了。” 他说过那句话,潮湿的帽子往头上一扣,赤脚套进一双胶鞋中,弓下身子,认真地 系紧鞋带。他做那些事情的时候镇定得很,一点儿也没上火,和大雨之后风和日丽 的天气如出一辙。 “我去前面,你留在指挥部。”葛昌南抓了卡宾枪和一条子弹袋在手中,要走 没走,眼圈有些发涩,“老乌,也许你比我晚见马克思,也许你命大,能活着,叶 至珍你就替我看顾了,好在没让她养上孩子,省了件事儿。就说我说的,让她改嫁, 另找人吧。” 乌力图古拉猿臂伸出,一把揪住葛昌南,将他拖回壕沟,连人带枪摔在地上, 摔了一个狗抢屎,“又不是吃席,抢什么?”头发乍立的乌力图古拉冲着葛昌南喊, “你老婆我看顾什么?我又不想娶她,留着你自己侍候!”乌力图古拉迈过地上的 葛昌南,飞身一步上了壕沟。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响,有警卫员痛苦地呻吟着倒下。 乌力图古拉回头,恶劣地冲葛昌南笑了一下,“留在这儿捏你的痔疮,别让烂肠子 流出来!” “师长,你要小心!”简先民在乌力图古拉身后夹着哭音喊。 “九十九岁的大娘养孩子,他吃不掉我。”乌力图古拉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 在蒙蒙的雨雾之中。 顶在最前面的十四团打得只剩下二百多人,十几辆宋部的坦克在阵地上疯狂地 冲来冲去,用高速机枪搅杀十四团的士兵,然后把他们碾成肉泥。那根本就不是战 斗,而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屠杀。十四团团长和政委全都负了伤,衣裳没了,连裤衩 都撕成了碎片,光着的身子鲜血淋漓,脸上的皮一块块地往下掉,见了乌力图古拉, 都不会说话了。 周光荣呢?何甲呢?杨士俊呢?关铁军呢?田玉祥呢?鲁庆德呢?孔福龄呢? 向启贵呢?王太和呢?乌力图古拉一口气报出十几名营连级指挥员的名字,那是他 的兄弟、他的肋骨、他的肠肝肚肺、他的呼吸。他们有的战死了,有的负了伤。负 了伤的他们和更多的士兵一起被拖下去,甩在随便哪条壕沟里,用青草或灌木掩藏 着,痛苦地喘着气,等待战斗结束,增援部队的救护队把他们抬走,或者是在无助 的等待中流淌尽最后一滴血。现在乌力图古拉知道情况有多么地严峻了。不是交代 掉他的命,而是连同三一三师的荣誉和自尊。他知道还有一个结局:他和他的兄弟 们弹尽粮绝,阵地被攻下来,他们这些衣衫褴褛没了人形的阻击者,眼睁睁看着恼 羞成怒的敌方士兵冲近,用汤姆弹把他们打成筛子。 “师长,我们完了。”十四团团长和政委哭了,偌大的汉子,眼泪在脏兮兮的 脸上流淌。“十四团打光了,我们再也挡不住了。”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日头在头顶上看着哪,害羞不害羞!”乌力图古拉眼 圈儿也潮湿了,“完了什么?什么完了!我不是在这儿吗?你们也在这儿,不是没 光吗!”乌力图古拉把目光从伤痕累累的部下身上移开,去看四周。那根本就算不 上一个指挥部,炮弹把这一片整个儿翻了一遍,焦土上只剩下几截熏黑了的银杏树 根,还有一些酷似树根的东西。乌力图古拉好半天才看出,那是一片坟地,那些酷 似树根的东西,是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的骸骨。乌力图古拉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 到他的那些部下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告诉所有活着 的指挥员,告诉所有还能动弹的战士,在我们脚下这片戳着骨头的土地上,人民政 权还没有建立,反动派在阻止它建立,可我们必须建立它,没有它,我们的爹就得 不到想要的那头牛,我们的娘就会继续为她的孩子没有粮食哭瞎眼睛,我们的兄弟 就永远讨不上媳妇,我们的姐妹还会被人糟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去牺牲的原因。 我,乌力图古拉,三一三师师长,以一个昔日的奴隶、今天的共产党员的名义命令 他们:拦截住敌人,消灭他们!告诉我们的指战员,除了胜利,奴隶们什么也不要!” 乌力图古拉说完那番话,从身边一名警卫员手中夺下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哗啦 一声顶上弹匣,拨开快机,枪倒提在手上,顶开那些哭着的部下,踩着被炮弹掀起 的虚土,张开双臂跃了出去。他在跃出去的那一刻想,狗日的葛昌南是没听见老子 刚才的那番话呢,要听见了,他那个政治委员还当不当得下去?要当,还不当得羞 死了呀! 三一三师像一只砸不烂吞不下的铁核桃,死死堵在荆沙通往宜昌的要道上,硬 是挡住了绝望的宋部的轮番攻击,没有让对方撞开一寸口子。十一日凌晨两点十五 分,三十九军和四十七军追上来,从两个方向紧紧钳住被三一三师牢牢堵在荆沙公 路上的宋部,并且迅速将宋部切割开,形成歼灭之势。欣喜若狂的葛昌南一连派出 三个通讯员,向在前沿阵地上撒野的乌力图古拉传达前指命令:移交阵地,撤出战 斗。 一名通讯员跳过密密麻麻的尸阵,在枪声开始疏落的一片稻田里找到了枪管打 得冒烟、被硝烟熏染得几乎辨别不出模样的乌力图古拉。就在这个时候,一发一二 ○口径的加农炮弹掠过黑暗中的夜空,落在乌力图古拉身边。乌力图古拉被高高掀 起,再落下,结结实实地掩埋进稻田里的泥蔸子下。乌力图古拉在落回地面的时候, 感到一片沁凉的东西切进他的左耳轮,他并不知道,那是一片有着几千万年历史的 江汉鱼化石。 风将硝烟吹开,天亮得很快,战争的潮水退却下去,很惊奇地,竟然有鸟叫声 传来。天亮后,江汉军区一个地方旅从三一三师手中接过打得稀烂的阵地,协助清 理阵亡官兵和伤员,脱离战斗。撤离行动虽然带着大死过后又活过来的疲惫,却显 得井井有条。 从稻田里把乌力图古拉挖出来费了点儿力气。那发加农炮弹威力非常大,连同 乌力图古拉在内,死伤十一人。乌力图古拉就像一粒顽强的谷种,不甘心上好的水 田里光秃秃的什么也不长,硬是把自己埋得很深。一群士兵和民工先翻开一大堆腥 臭的田泥,把十四团团长和三名士兵炸烂的尸体拉走,往下又翻了两尺深,才翻出 一动不动瞪着眼睛的乌力图古拉。 葛昌南接到报告,人往下一软,身边警卫员连忙架住。葛昌南让自己站稳,深 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警卫员,中了枪的兔子似的,一路撞开抬着架着相互挽扶着从 前面撤下来的官兵,去找乌力图古拉。 “他在哪儿?” “后面。” “胳膊腿呢,捡齐没?” “没捡。” “王八蛋,你们为什么不捡?你们干什么吃的!何营长,去,派一个班,给我 把师长的肉一块块捡回来,一块也别丢下!” “政委,师长他没掉肉,他睡着哪。” 葛昌南愣了好一会儿,没有明白过来“睡着”是什么意思,是死了的忌口,还 是那发将十一名官兵炸得血肉模糊的加农炮弹没有装填黄色炸药,而是装填了致人 睡眠的催眠剂。等弄清楚了情况,葛昌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松开担架队长,跳上 马向后奔去。 葛昌南迎住抬着乌力图古拉的那具担架,扑过去,抱住整个人用绷带缠得乌眉 灶眼的乌力图古拉,没开口,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半天说出一句:“老乌,那发 炮弹是你替我挨的,你混球呀!” 乌力图古拉睁开眼睛,阴沉着脸,像不认识葛昌南似的,看了葛昌南一眼,然 后头一歪。重新阖上眼,立即鼾声大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