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凌晨两点多钟,萨努娅突然在风雨中醒过来。风在水淋淋的巷子里东一扑,西 一拐,走得很快,像是撵着人行乞的乞丐。雨很大,天色又早,黑漆漆的街上没有 行人,风无所作为,显得不耐烦,推搡得百叶窗碰来碰去。爬墙虎和牵牛花经不住, 老想从窗外跳进屋里,又有长年的根牵系着,不让进,在窗台上扫来扫去,把窗台 边的地板弄湿了一大片。 萨努娅惴惴不安,怎么都无法在风雨交加的这个凌晨再度入睡。她胡思乱想, 从已经去了南京的哥哥,想到革命的爱隋观,再从陌生的爱情,想到哥哥对她说的 话:蒙昧而固执的中国人不值得爱。就像在黑夜中,荒原上有一簇灌木丛被雷电点 燃了,萨努娅突然想到了乌力图古拉。那个头发硬得像狮子鬃毛的解放军师长,那 头自以为品种优良因此蛮横不讲理的公牛,那个不但污辱了人,而且损坏了人民财 产的破坏分子,他现在在哪儿? 萨努娅心里蓦然一动,一股早已经消失掉的怨气油然而生。她怎么会把他给忘 掉了?他是谁?他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和她的家庭指手画脚?他 有什么理由污辱了人就溜之大吉?他弄了一套“合适”的理论出来,强辞夺理,还 发火,还摔门,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根本没有什么豆子、不是鱼,他凭什么阻止她 把靴子收起来、不让她挂在鱼竿上睡大觉?她就是挂了、睡了、美梦翩翩,又能怎 么样? 灌木丛燃烧得很快,火苗一会儿工夫就蔓延开,火焰炽热,火星到处飞舞,再 加上风,火势根本控制不住,整个谷地都燃烧起来,明亮如昼。萨努娅躺在那儿, 屋外是风雨交加中渐次来临的黎明,她想着那头可恨的公牛,想着那些毕剥燃烧的 恼人的问题,再也回不到梦中去。最大的问题是,他现在在哪儿?他说他揍完了那 些不要脸的家伙就回来,他揍完了吗?他说话算不算话?他什么时候回来? 事实上,萨努娅根本就没有时间考虑那些燃烧着的火焰,她非常忙碌,就像春 天到来时森林中的溪流,要跳跃着从高山上流淌下来,歌唱着穿越整座森林,匆忙 地去更远的地方,根本就停不下来。南下干部先遣团的大部分团员在武汉分配了工 作,去军队、军管会、政府机关、工厂、学校或者农村,还有的去了周边几个刚解 放的城市。萨努娅一直没有拿到派遣通知。不是没有人要她,是每—个地方都想要 她,都希望她这条溪流去他们的森林、平原、谷地和盆地。对列宁同志创建和斯大 林同志领导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无限景仰和向往,使来自苏维埃加盟共和国 的萨努娅成了新政权的明星。萨努娅被借调到各个部门工作。她热情、执着、忘我、 不怕困难;她美丽、年轻、开朗、大方,这使她成为革命队伍中最受欢迎的人。她 为这个而骄傲,同时也为这个而焦急。她希望自己成为被人民需要的那些人中的一 个,能够为人民奉献一切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什么时候才是人民需要的关键时候 呢,她困惑不解。所以,当华中军区兵站部到汉口特四区刘家祺路来号房子,为后 方总医院扩充病房时,萨努娅就觉得找到了机会。作为先遣团留守处负责人,萨努 娅找到兵站部负责人,告诉他,先遣团的团员大部分已经分配离团,只留下几名留 守团员,先遣团可以腾出一批房子让兵站部使用。随后,萨努娅就领着留守团员打 扫房间、布置病房,满怀激情地迎接新工作的到来。 萨努娅没有想到,她的欣喜和辛劳迎来的会是那样一种情况——上百辆散发着 扑鼻血腥味的卡车一辆接一辆驶来,拥挤在特四区后方总医院附近,把几条街道全 都给堵塞住,兵站部和总医院人跑来跑去,警备区和公安局封锁了附近的街道,禁 止市民往来,整个特四区充盈着难闻的汗味和大小便发酵的味道。从车上往下抬伤 员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抬下的伤员有两千多,有的完全没有了知觉,有的痛苦地呻 吟着,有的大声叱骂着,有的默默哭泣着,有的神经质地叫着不知谁的名字,有的 呆呆地看着阴暗的天空…… 据说,这只是伤员中的一部分,更多伤势较轻的伤员疏散在武昌、汉阳和孝感。 萨努娅帮助医护人员把重伤员从车上抬下来。那些重伤员完全没有了样子:胳 膊被炮弹炸飞,露出参差不齐的骨茬;腿被手榴弹轰得只连着一层皮,像是没发育 好的婴儿躺在身体的一旁;肚子被机枪子弹打成了烂筛子,花花绿绿的肠子流出一 大团;腹背被刺刀挑开,肋骨白生生地刺在外面;汽油弹烧瞎了眼睛,黑黢黢的面 孔上只看见两只呆滞的眼仁;因为脑震荡而成了白痴,一动弹就呵呵地傻笑;脊梁 被炮弹掀起的石头砸碎成好几截,担架一摇晃身子就左右分开……萨努娅尽可能地 不去看那些面目全非的肢体和器官。她满身大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尽可能地憋住 呼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想。 萨努娅和两名护士把一位士兵从车上抬下来。那位士兵看起来非常年轻,还是 个孩子,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在所有的伤员中是最安静的一个。萨努娅看出来, 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害怕说出什么来的恐惧。她冲他感激地笑。感激他没有呻吟、叱 骂、哭泣、嘶喊和左右分开;感激他和她一样,也有恐瞑。 担架离开卡车,风掀起盖在孩子似的士兵身上的被单。萨努娅惊呆了——孩子 似的士兵没有了手臂,没有了两腿,只剩下一具光光的躯干!一股热流从萨努娅的 胃里汹涌而上,她放下担架,冲到一边,大口大口呕吐,直到把肠胃里所有的东西 都吐干净为止。 萨努娅没有看见乌力图古拉。作为宜沙战役职务最高的挂彩者,乌力图古拉被 单独送往后方总医院。他几乎没有什么外伤——要是不算插进左耳轮中的那片江汉 鱼化石,还有被气浪燎光的头发和眉毛。但是,医生很快做出判断,乌力图古拉受 到了严重的震颤伤——那发加农炮弹把他整个人颠垮了,他全身的骨骼都被震松了, 只要稍稍搬动一下,他就会散了架似的瘫成一团泥。 乌力图古拉一直在昏睡,整整两天两夜他都昏然不醒。第三天,他醒过来,坚 持要下床撒尿。 “我撒尿,不吃饭,把你的饭碗拿开。” “首长,这不是饭碗,是小便盆。医生不许您下床。” “丫头,别把他的脚揣进你的口袋里。” “您说什么,首长?” “不是大夫撒尿,是我。我自己决定自己。” “首长,如果您害臊,我可以换一位男同志来,您不能下床。” “我要什么男同志?我不管他们,我管我自己。” 乌力图古拉根本不在乎他的震颤伤有多严重,他全身的骨骼以及肠肝肚肺还在 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是不是因为随便动弹了就会诱发不可收拾的脏器问题,他只是 固执地要从床上下来,站在地上,自己扶着家什,往随便什么容器里撒出骄傲的尿 液。这个要求有点儿古怪,但并不过分,而且看起来根本由不得商量。医生权衡再 三后做出决定,答应乌力图古拉的要求,但事先必须在他身上绑好夹板,以防止骨 骼移位和内脏剥离,同时由三位身体健壮的男同志把他抬进出恭之地,再把他竖起 来,架住,任他信马由缰。 半边脑袋被绷带缠紧、没有了头发和眉毛的脸可笑地浮肿着、身上打着厚厚夹 板的第二○一号伤员乌力图古拉被人抬到茅厕外,慢慢架起来,小心翼翼送进茅厕。 两个小伙子一边一个,牢牢架住乌力图古拉,第三个抓住他上了夹板的胳膊,把他 的手导向胯下,帮助他寻找到目标,然后退到一旁。 一股黄色的尿汤威风凛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笔直地刺射出,撞得水花四 溅,至少两分钟没有断流。三个小伙子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冲得一怵,眼睛立刻睁不 开,直流泪水。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猖狂恣肆的激流,谁也没有想到,本来属于 洪水性质的季节河,怎么可以泛滥成无休无止的永久性河流。这让他们大惊失色, 同时暗自愧疚。 最后一滴尿液发出愉快的歌唱声跃入茅坑,乌力图古拉畅快地吁出一口长气, 眉开眼笑,满意极了。他很快失去了他的战场,被重新搬运回床上,接受检查。那 一整天,他都眉飞色舞,情绪高昂,找机会和医生逗嘴,说一些“在草尖上练习跳 高的蚂蚁”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不断地向护士们讨好,指导她们如何把他脸上 和身上的死皮剥下去,好像那样做,他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萨努娅那些日子疲劳极,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她要协助军管会处理涉外领 事馆问题、外资金融行馆问题、外资企业问题、在汉外籍侨民问题,还要为基督教 女青年会的干部们做培训,告诉他们如何开展工作。工作忙完之后,夜里回到先遣 团,萨努娅先从留守团员那儿了解临时病房的情况,问清有没有需要先遣团协助的 事情,再去病房里探望那些伤员,看看有什么需要她帮助的事情。 几天时间下来,萨努娅已经和伤员们熟悉了。她给他们洗脸洗脚抹身子,替他 们写家信,给他们讲希腊神话英雄的故事,为他们唱歌。他们喜欢她,而她心疼他 们。他们拿她当一个长着和他们不一样面孔的小妹妹,她则把他们当成自己异族的 亲兄弟。莎什卡,请帮我叫一下医生。莎什卡,我自己来。莎什卡,有我的信吗? 莎什卡,我们给你留了苹果。莎什卡,给我们唱支歌吧。莎什卡莎什卡莎什卡莎什 卡……萨努娅成了伤员们每天最盼望见到的人。她是临时医院里一颗发热的恒星。 可没有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萨努娅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宿舍,她会坐在床 头呆呆地发愣,默默地流泪。她一直在寻找那位只剩下一具躯干的孩子似的士兵。 她再也没有找到他。在送进总医院的当天夜里,他就闭上了眼睛,永远地安静下来。 萨努娅无法忘记他,无法忘记他那双因为恐惧而安静的眼睛。她还是怀念他了。 那天早上,萨努娅出门去怡和洋行办事,在路上遇到了葛昌南和简先民。萨努 娅不认识葛昌南,却认识简先民。她站下来,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礼节性地和 简先民打招呼。简先民像一只最先看到牡鹿并且把消息报告给黑豹的黄颏杜鹃,兴 奋地把萨努娅介绍给葛昌南,再把葛昌南介绍给萨努娅。 “小萨同志啊,我们应该算是认识的哟。”连夜从江陵驻地赶到汉口的葛昌南 和萨努娅握手,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她两眼,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 该不该告诉你,我们是来看望乌力师长的。” “哦。”萨努娅不喜欢葛昌南看她的眼神,往准备离去的那条路上看了看,淡 淡地说,“首长还有事吗?我有工作,得赶时间。” “需要我替你带什么话吗?”葛昌南把手从脑袋上移下来,试探着去摸屁股, “我是说,给乌力师长。” “不用。”萨努娅的口气有些冷漠。她想,那头蛮不讲理的公牛?她有什么话 好带给他的?“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他负伤了。” 实际上,萨努娅已经离开了。她已经走出了两步。她没有弄明白,站下,重新 转过身子,询问地看葛昌南,“他怎么了?他怎么会?”萨努娅的意思是,那是一 头横冲直撞的公牛呀,谁会让他负伤,谁敢让他负伤?“他伤在哪儿?严重吗?” 七月份,进入伏季的汉口热浪滚滚,即使在法桐伸延的林阴下,也能感觉到热 气扑面而来。 乌力图古拉根本感觉不到夏季的炎酷。他的外伤全是擦伤,没有深及骨肉,死 皮剥去后,很快长出新皮。在那些伤口开始感染并且腐烂的伤员中,他是最幸运的 一个,用不着对付伤口溃烂的痛苦和绝望。 乌力图古拉不是因为要在别的人搀扶下往茅坑里撒尿而闹着从床上起来的,是 他的那些兵正在死去。在荆门那片方圆二十一公里的土地上,三一三师失去了三千 多名官兵,而同样数目的官兵和乌力图古拉一起,被送进后方总医院和它属下的几 座临时医院。乌力图古拉从昏睡中醒来,站立着撒出他的尿之后,开始坐在轮椅车 上,挨着病房检阅他的部下。送到后方总医院的伤员,一半以上隶属三一三师,乌 力图古拉等于是在检阅他的三一三师!他的兵三分之一躺在这里,昏迷着、呻吟着、 嘶喊着、发着呆,或者停止了呼吸,被交给兵站部掩埋队。他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 处理掉,他得去检阅他们! 乌力图古拉阴沉着脸,从一个病房来到另一个病房,从一个兄弟探视到另一个 兄弟。他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脸色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急促,跟随他的护士看 他脸色不对,问他是不是需要注射止疼药,是不是把他推回病房去休息。他不说话, 只是把拳头捏得咔嚓直响,把腮帮子咬得直冒肌肉。 周光荣,十四团一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营长,喜欢使用冷兵器,即使面对全 副美式装备的对手,在冲锋时也带着大刀。现在,他被燃烧弹烧得像一截焦炭,躺 在那儿困难地呼吸着…… 杨士俊,十四团七连指导员,入伍前是东北国立大学学生,能操琴棋书画,人 长得像名字一样英俊。现在,他的脸被坦克炮弹皮削去一半,两只手掌炸没了,因 为吗啡效力过后的疼痛而不断抽搐着…… 杜衡,十三团机枪连文书,上海沪华公司三少爷,两年前还不相信人可以徒步 走上五华里,除了本帮菜和家里印度厨子做的西餐,看什么都像猪食。现在,他没 有知觉地裹在厚厚的绷带里,一个劲儿地说胡话:水,给我水…… 吴二毛,师警卫营班长,一个腼腆的陕西兵,整风教育时一上台就哭,一直哭 到下台,没事的时候老喜欢问乌力图古拉,首长,革命胜利后,俄(我)家能不能 分到一头油(牛)?现在,他的脊梁断了,胸部以下没有了知觉,两条腿正在迅速 地坏死…… 乌力图古拉看着那些失去了健壮和完整身体的年轻人,他们的肢体或身体中的 某一部分此刻已经离开他们,被随便掩埋在哪一片荒野下,覆盖他们的泥土上,正 在飞快地生长出茂密的喜食腐肉的鹿蹄草和扶郎花。 即将死去的兵是师炮营的一位排长,叫历小小,河南人,还有几天就满十七岁。 他被机枪子弹击中腹部。贯通伤,伤口乱七八糟,像豺狗撕过又被秃鹰叼过,不要 说缝合,连内脏都给打没了。他听说师长也在医院,要求见师长一面。俺不想死。 求你别让俺死。俺娘等俺回去。他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对乌力图古拉说。他还是死 了,喉咙里拉出一声长长的不甘的叹息,挺起身子,想要努力抵抗住死神。但他没 能做到。 乌力图古拉被推回自己的病房。在病房的门口,一双手指纤长的手换下了护理 员的手,将轮椅车推到床前。几个护士上来,把乌力图古拉小心地移回到床上,让 他躺下。 “他死了。” “我在那儿。我都看到了。” “他想活。” “他是那么的年轻。” “他娘等他回去。” “您别太难过。” “跟死一头牛犊子一样?” “医生尽力了,他们做不到不能做到的事情。” 乌力图古拉皱了皱眉头,奇怪地看萨努娅,看那个美丽的、穿着一身干净得没 有一根皱褶的军装的萨努娅,一副茫然的神色。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明白她怎 么会在这儿,不明白她凭什么是军人。她不是南下干部先遣团的人吗?该南下就南 下,该干啥就干啥,鸟在天,鱼在水,她在这儿干什么?他甚至忘了他对她说过的 那些话,比如他们合适,比如等他回来他们就把事情办了。 “来看您。” “看我怎么烂掉?” “什么?” “不是有人烂掉了吗?” “为什么说这种话?” “你想听什么?” “您心情不好,我能理解。” “哈。” “如果您不想看到我,我可以离开。” “那还呆在这儿干什么,闲着没事儿,帮着多挖两个坑,埋我不埋我,终归是 填人进去,做点儿正经事,别抄着手到处闲逛。” 萨努娅已经领教过乌力图古拉的蛮不讲理,但是这一次,她不想和他计较—— 不想和一只在火阵中失去了太多工蜂的蜂王计较。在来苏儿味浓烈的病房里,她看 到他巨大而徒劳的痛苦和忧伤,触摸到他隐藏在高大身体里的脆弱。她想,他并不 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至少不全是。 “他们是革命的功臣。人民将永远记住他们。”她在他的身边坐下,动情地看 着他。 “狗屎。”他烦躁地撕掉绷带,困难地除去胳膊上的夹板,把它们丢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拿不准,有些犹豫。 “死了,烂掉,明白了?他们该是爹、该是爷爷和祖宗!‘俺娘等俺回去’, 明白了?”他怒气冲冲地冲她喊。 他的绝望让她不寒而栗。她想,他到底经历了多少地狱的劫难,才变得这样狂 躁和倔强?她被他的绝望激励起来,想要战胜他的绝望,就像喜欢雨水的白蓬草要 战胜森林的覆盖一样,“您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首长同志。您经历过,而且战胜 过死亡和烂掉,对吗?”她想,她得把一件事情说破,一件事情说破就没有什么了。 “别告诉我那是革命胜利的组成部分。”他烦躁地对她说,巨大的脑袋上那些 难看的新疤痕在灯光下显得非常刺眼,“别告诉我共产主义的大锅里什么裤头都能 洗。” “这当然是革命胜利的组成部分,难道不是吗?”她激动地辩驳,因为激动而 双颊绯红,这让她看起来很像一朵正在努力开放的番红花,“人民会照顾他们的英 雄。人民会把他们当成英勇的儿子,善待他们。” “是吗?照顾吗?真不错。那么,告诉我,你是谁?”他嘲笑地盯着她。 “革命者萨努娅。萨雷·萨努娅。”她说,骄傲地挺起胸脯,扬起下颏。 “很好,很好,现在我们知道你是谁了。可是,为什么你叫萨雷·萨努娅,为 什么你不叫萨雷·人民,或者叫莎什卡观世音娘娘?”他太恶毒了,甚至连她的昵 称都知道,拿它来取笑,而且不肯止住,“你真是一个好女人!我们这些大男人让 你们这些娘儿们照顾!哈,真是好心肠!”现在他更过分了,他差不多就是在糟蹋 自己,“烂掉真他妈的不赖!” 萨努娅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扬起下颏,乳峰高耸,极度憎恨地看着那头可恶 的不肯让人抚慰的公牛。可是,那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她没有战胜他,战胜不了 他。对于“烂掉”这个词,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突然有一种钻心的疼痛,泪水 顺着她美丽的面颊扑簌簌地往下流。她不想让他看见这个,迅速地转过身,快步走 出病房。 一直忙碌到下半夜,萨努娅才回到宿舍,疲倦地洗了一把脸,上了床,取过一 本书,想接着往下看,可心绪不宁地翻了好几页,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索性闭了 灯,缩进被单里,拉过被单,掩住下颏,在透窗而入的蓝色月光中呆呆地发愣。她 想,她和乌力图古拉见第一面就吵架,和他分手后再见面,两个人又吵。如果说第 一次是因为她不能接受他的“合适”理论,反感他的蛮不讲理,那么这一次呢,又 是因为什么?是什么让她不能接受他?难道他们就像两只来自不同群落的长犄羊, 非得用掐架这种方式见面不可? 萨努娅突然想起来,她去看望乌力图古拉,她是为看望他去的,可自始至终, 他俩都在掐架,唯独没有提到他的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