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样,我就要跟您说到来宝了。 来宝是个哑巴。跟所有的村庄一样,我们东坝里总有各种不同的人,有村长和 会计,有赤脚医生,有裁缝,有聋哑痴瘸,有不是很漂亮的寡妇,有生儿子吃鱼肉 的还俗和尚,有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这样,村庄才像个村庄了。就像你们城里,有 官员,有记者,有教授,有艺术家,有公务员什么的。乡下和城里,都是这样,人 们总是像细菌一样,相互簇拥有依靠着,少了谁,结构就不完整了,不稳定了。 还是说来宝。其实他本来不是我们东坝的,因为父母去世得早,家中只一个姐 姐,嫁了人,他便投靠到村长家里。村长,是来宝的远房叔叔。 我们的村长叫万年青,很有意思的名字,他的日子比名字还有意思。不知怎的, 家里就比较的富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上班。他家的房子很多,高而亮堂,而且村 长老婆还在大路边开了家日杂店铺,既做过路人的生意,又做东坝人的生意。这样, 他们家就越发过得舒畅了。 日子一舒畅,人就不大能够吃苦了,地里、家里的活儿可怎么办呢? 可是,就该着那么巧、那么好——来宝投奔来了。 来宝到东坝时才十三岁,身子有些瘦,想来以前过得并不好。到了村长万年青 家里,不过大半年,人就长开了,宽肩粗膀,从后面看,根本就不像个孩子了。 这长开了的孩子,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与角色,虽不能说话,可眼里有活,手 里出活,里里外外的,把村长家所有的活计全都包圆儿了。地里的四时庄稼自不用 说,就连拿筷子、添饭、倒洗脚水这样的小事情,他也会手脚麻利地办得极为妥当, 真像是对待亲生父母或救命恩人似的——那般的低眉顺眼,那般的恭敬自然,似乎 完全地发乎内心。不仅村长夫妇受用得舒服,我们有时去看了,也觉得是一种图画 般的,让人喜欢和安逸。 所以,我们有时会觉得,这个来宝,简直就像过去的长工呢,好像命里注定就 是要这样替人做活的。当然,村长和村长老婆都是很和善的人,他们待来宝着实不 错,下秧或收割的季节,会多多地买肉买鱼,让来宝吃得长力气。逢年过节的也会 给来宝红包,给他买衣服和鞋。在他的房间里,专门给他买了台小电视,甚至还有 一台小电风扇——来宝过得真是不坏了。 这一年春节,村长万年青的儿子儿媳们从城里回老家来过年,忽然注意到来宝 ——来宝把他们是当小主人服侍的,好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怎样才好,恨不得他 们解了大便,他都要替他们擦屁股似的。 这哪里行!太不像话了!村长的儿子媳妇,都是在外面念书的,最讲究人权、 平等、自由。看到来宝这样,眼睛像进了石头大的沙子,于是,他们像车轮一样, 一个个地轮流跟父亲谈话,要他把来宝“送回人家自己的家”,让他“骨肉团圆”, 让他“当家作主、自力更生”,让他开始“新的生活”。 万年青吸起烟,腮帮子凹进去,显得分外的老态。人一老,就弱了,有些怕儿 子了,儿子的话,虽不大爱听,但又必须得听了。 只是,来宝若是回去,到姐姐所嫁的那个婆家,难免会受气,如要单门独户, 还不是要自己讨生活?可他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放心?万年青低下头,想着来宝 的命,怎么这样凉冰冰的呢。 来宝之所以哑,是因为聋。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但凡身体有些缺陷 的人,比如瞎子、聋哑的人,总是有他们获得信息的灵异之处。见两个儿子跟万年 青关了门长谈,他不知怎的就明白了,冲进去,喉咙管里呜啊呜啊的,谁都听不懂, 但谁都听明白了:他不想回去! 万年青一见,泪都差点流出来。这孩子,也舍不得离开东坝! 儿子媳妇们替来宝的愚昧感到莫大的悲哀,连声感叹不已,并且伸发开来,热 烈地讨论起当今乡村的教育问题、医疗问题、社会保障体制等等。几乎一直谈了大 半个下午。直到吃晚饭,看到来宝仍在低眉顺眼地端茶送水,像个旧时的仆人般的, 他们重又记起初衷,最后通牒一般地叮嘱父亲:总之,不能再让他留在家中侍候你 们,这是什么时代了!你是村长,身份不同,要传出去,传到上面,万一弄到媒体 上,人家要做文章的……给他到别家找个事情做也好的,不要放在我们家…… 而就在这个春节前,兰小中风了。他们家急需要一个人帮忙。 村长万年青最先想到了这个事情:让来宝去照料兰小。这好比是一块馒头搭一 块糕,不是刚刚好么——他去跟兰小的父母说。做父母的搓起手来,想了半天,不 知说什么,又搓了会儿手,兰小的父亲才咳嗽了一声说:那是再好不过……但来宝 哪里会肯呢?我们家的条件,跟村长您比,要差得很多,您都给他买了电视和风扇 ……照料兰小,又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万年青笑起来:哪里会不肯了?他是个孤儿,没有田地,没有手艺,不会说话, 能有个落脚处便是好的……再说,他十二岁到我家,现在长到十七岁,五年下来, 最听我的话了……你们给他收拾个住处,跟家里人一样的吃喝,有余钱么就多少补 贴他一些,便是最好了……我那里的小电视和电扇,他用惯了的,我会给他带到你 们家的……说到此处,万年青忽地感到心一疼,这才意识到,他有些舍不得来宝了。 兰小的母亲想到了什么,在嘴里滚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只是,来宝还是男孩 子,照料兰小……旁人会不会说什么…… 嫂子,你不想想,兰小那个身量,哪里有女人能搬得动哩……至于说闲话,我 们东坝的这些人,我是最知道的,别看嘴巴碎一点,却是没有坏心的,兰小这个样 子,来宝这种身世,又是个孩子,谁还会说什么?再说,万事万物,习惯了,也便 好了……如果有思想工作,我来做,这方面我顶拿手的。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不用再跟兰小或来宝商量,那两个人,一个痴子,一个 聋哑孩子,又有什么好商量的。 村长把来宝领到兰小房里,比划了一下。来宝眨眨眼睛,好像是有些迷惑—— 在东坝呆了五年,他是知道兰小的,只是没想到、万没想到,这个床上的痴子会成 为自己的新生活。 白胖的兰小卧在床上,也看着来宝,像看到一个新的家什。来宝看看万年青, 嗓子里响了一两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正好看到兰小床前的便盆里有些秽物,低 下头便端了出去。 兰小的父母在一边看了,知道来宝这就是开始工作了,便商量着要给来宝一个 住处。 他们家房子,仍是老式的平房,前后进的。前面的,因为临了水塘,给了兰小, 后面,是老两口的住处,另有一间放农物器具一这一间,倒是可以收拾一下给来宝 住。但因是放杂物的,当初盖得十分简陋,连地面都没铺砖头,更不要说电灯电插 头了。再说,来宝的耳朵是没有用的,中间若隔着个院子,照料起兰小来肯定就不 方便了。不过,若在前屋,他睡哪里合适? 村长前后转转,用手一指:在兰小房间外面新盖一间嘛!中间开个门洞,像城 里的套房一样!最好不过了,你们家的房间本来也就太少了些。 这个主意不错,又方便,又排场,一点不亏待来宝。 于是叮叮当当地砌砖抹墙,村长又搬来他答应过的电视和风扇。村长老婆不知 从哪里找来些旧挂历,在来宝的墙上贴了一长排。芳小也欢欢喜喜地赶回娘家,她 农闲时会帮着绣花厂加工些零碎活儿,家里有很多边角料,她过来东量西量,转天 就给来宝房里挂上了雪白的绣花窗帘,电视机、电风扇也加上了蓝色的绣花套子, 虽说有东拼西凑的痕迹,可猛一瞧,别提多雅致了。 来宝大张着嘴笑起来,又对芳小指指兰小的窗户,倒也是,以前谁都没有注意 到,兰小的窗户上竟是秃秃的没有帘子呢。芳小答应着马上就给兰小也挂一幅更好 看的。 房子盖好后,大家都过去看了,有的送来张旧桌子,有的拿来张茶几子,有的 给来宝一个新脸盆。来宝这可怜的孩子,倒像是有了个自己的家似的。 大家都替来宝高兴,更替兰小高兴。可不是,这事情的安排仿佛是天上掉下来 的毛毛雨似的,怪滋润的呢。 人们走后,兰小的父母亲又搓起了手,搓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们对看了 一眼,眼圈红了,要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