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边的工地也开始招人了,进场了。 以前以为,有钱招人做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不是,现在的工人难招,现在的 工人思想觉悟提高很快,现在他们不是在找工作而是在挑拣工作,不是投靠老板, 而是在挑剔老板。他们知道自己和工程相辅相承的关系,知道工程是老板的命,老 板的命捏在他们手里。他们觉得这个工程之所以能够发展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努力, 没有他们,工程肯定会原地踏步,甚至后退,因此,他们有理由讨价还价,理直气 壮地提意见提要求。比如工资要多少多少,工作时间要严格按照规定,劳动强度要 人性化、合理化,具体到运石料运木头,他们觉得要避免原始野蛮的劳作方式。 让人做的事我们肯定要以人为本的。我们为什么迁就人,就因为人有思想,人 会罢工,人会制造事端,会影响我们的工程,所以,我们一直在做人的工作。我们 挑了一块比较平整的坡地,角度不大不小,植被也比较好,我们还打了许多残枝败 叶铺在上面,以减少阻力,制造出润滑的效果。我们还在坡地的上方安装了几台卷 扬机,为了拉得省力,我们还多安了几个滑轮,把东西的重量分解掉,减少到最低 程度。我们还从库房到坡地造了一条便道,东西先由小车运到坡底,再由卷扬机从 坡底拉上来。都这样轻松了,人还有情绪,说自己的手都成了水泡手了。还说,我 们这样好像被秦始皇逼着修长城哪,我们有一百个老婆也哭死了。 还有一些工人,我们也是下了不少工夫的,我们笑称他们是“技工”,就是负 责牵骡子的工人,一对一服务。他们除了要安排运输任务,主要是调教骡子,要使 骡子始终保持在工作状态里,这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我们的原则是要招曾经养过 骡子的,起码也是熟悉骡子的,最好还是要云南出来的。但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我 们这里打工的江西人很多,湖南安徽的也不少,就是没有云南的。如果要硬碰硬技 术对口的,则更难找。最后,我们只好降低招人标准,退而求其次,招一些我们这 里乡下的“技工”,就是原来在家里放过牛的,再没有,养过猪的也行。 骡子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开始的时候,骡子很老实,一声不响,纹丝不动,陌生人根本近不了它,近它 就拿脚踢你,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估计是“人生地不熟”的关系,骡子闹情绪了。 这事老八是说过的,老八说,骡子要是不声不响了,就要小心,说明它有不如意的 地方,就要由着它点。但我们的“技工”有自己的看法,他们说,根本就不用理它, 就是不能迁就它,迁就了它还以为我们好通融。就让它一动不动好了,骡子还想怎 么样,它是来驮东西的,不是来作威作福耍大牌的。这有点像冷暴力,就是要让它 孤独,要冷落它,让它在冷漠中忘掉云南,忘掉家乡,让它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 从而死心塌地地投靠这里。让它知道到了工地就是要干活,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就 是死路一条。 听老八说,骡子是听方言的。云南的骡子,只听云南的方言。这说法有一定道 理,它从小在云南的吆喝声中长大,它听到乡音就感到亲切,就感到温暖,因而也 就有了力量。但我们的“技工”说,就是要改变它这种不良的陋习,现在人都在到 处打工,骡子还不能大同?它既然到了这里,就要服从这里的命令,难道还要我们 去学云南话配合它?再说了,我们这里的方言也是很有特色的,是标志性的非物质 人文遗产。于是,我们的“技工”就用我们的方言朝骡子喊话,他们今后要统治它, 控制它,就是要向骡子灌输自己的意志,就得强迫它听懂。他们先是喊劳动劳动, 喊的同时把一袋袋水泥、石粒、沙子摆在骡子面前,告诉它不要心存幻想,今后就 是与这些东西为伍了。骡子的身体还是一动不动,表情也更加僵硬。他们也不气馁, 再把草料和大头菜摆在骡子面前,像摆上一桌丰盛的大餐,刺激它,引诱它,向它 施加生理压力。骡子的耳朵还是坚持着,直棱棱的,但脸上分明是有了一点点松弛。 它的松弛很有特色,好像是在笑,这就好,说明它心里的防线在一步步瓦解,它会 “回心转意”的。 有一天,哈,骡子终于顶不住了,它妥协了。那头老骡,它转了一下耳朵,把 话听进去了,它第一个从队列里走了出来。它尝试着吃了一下草料,又吃了一下大 头菜。我们知道,这也许不怎么可口,它们最好的食物应该是玉米,但老八为它们 准备的玉米早就吃光了,我们南方又没有什么玉米,我们这里只有大头菜,我们那 些卖马奶子的马也只是吃吃大头菜,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不可能破例去搞些玉米来。 那头老骡吃着吃着也许悟进了一些道理,也许是认命了,它的头向后转了转,似乎 在向其他等待观望的骡子打招呼,发出了服从的信号,其他骡子也就犹豫了一下, 最后都乖乖地跟了出来。肚子饿慌了,什么方言它都得听,都得服从。 现在,这些经过调教的骡子已完全改掉了身上的毛病,从云南带过来的毛病, 语言、生活、吃喝拉撒睡都彻底地融入了,它们干得挺好。 当然,我们的“技工”也配合得很出色,他们把那些水泥、石粒、沙子呀,两 袋两袋地扎成一绺绺,等骡子过来了,嗨哟一声,把这些东西抬到骡子的腰上去, 快快地运到山上的工地里。骡子的腰就是好,骡子的腰就是硬,骡子的腰就是能负 重,换了人的腰,就是像双筒猎枪一样的双排腰也早就压断了。那些绺子往骡子腰 上一挂,我们明显看见骡子的身体矮了一下,我们都能听到骡子屏气的声音,有些 骡子还会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浑身哆嗦一下。它们以前哪里驮过这么重的东西啊, 它们以前的驮,是意思意思的驮,是驮个漂亮,驮个样子,驮盐巴,驮香油,驮普 洱茶。那叫什么驮呀,是小儿科,骡子的腰根本就没有挖潜,就没有利用起来,白 白浪费了这么宝贵的资源。只有在这里,在这样的工地里,骡子的才能才真正得到 了发挥。据说,骡子最重只能驮三百斤,年少的三百还驮不了,像水泥,我们一般 是让它驮四包,一包一百,四包就是四百,重是重了点,但也没办法,都是这样的 包装,我们如果让它驮两包,岂不是更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