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温也嗜茶,白开水从来不喝一口。但老温的屋里从来没有过茶叶盒子。老温 的茶叶都是在印着乡政府地址的牛皮信封里放着。他几乎从来不买茶叶,都是拿着 个信封这个屋里倒上一点儿,那个屋里蹭上一点儿。多数时候。他是去乡党委办公 室找王秘书要,因为王秘书是他的老乡,还因为他经常帮王秘书写材料。每次王秘 书都会倒给他满满一大信封。他非常嗜茶,又喜欢喝酽茶,所以总是有断了顿的时 候。碰到这种情况,老温也能对付,他把茶壶里的水全部空出来。空得干干净净的, 只保留已经喝乏了的茶叶,然后把刚刚烧沸的水再倒进茶壶,焖一会儿,倒出来, 还真的有茶叶的颜色,只是味道太寡淡。大约乡政府里有很多人喝过他的“二道子 茶”,逢老温招呼人进屋喝茶,就会有人戏谑,老温,你这茶还是昨天晚上那一壶 吧!老温便有些急赤白脸的,哪有那种事呀!绝对是新沏的。 老温经常写稿,写小说,也写新闻报道。他的小说一篇也没有发表过,但新闻 稿还是经常被县广播电台录用,那时候村村通广播。老温的名字经常被冠以“本台 通讯员温××报道”飘扬在各村的大街上,所以老温还是有些知名度的。那一次, 乡长请老温帮着鼓捣了点材料,究竟是什么材料,究竟为什么乡长不找秘书不找我 偏偏找老温写,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完了事儿后,乡长送给了老温一斤茉莉花茶。 好家伙,老温的办公室里从来没有放过整整一斤的茶叶,这让老温富有得像个地主。 那一段时间,老温有了足够的茶叶,却是他喝茶最省的时段。甚至。在没有其他人 时,他还偷偷地喝了几次“二道子茶”,这是以往他有茶叶时绝对没有发生过的事 儿。逢有人来,他才将壶里的“二道子茶”倒掉,然后大大方方地沏上一壶酽茶, 边给人倒边说,尝尝吧,这是乡长给咱的,香着哩。那斤茶叶老温足足喝了三月, 弄得整个乡政府大院的人都知道乡长给了老温一斤茶叶。老温把乡长给他的一斤茶 叶喝光后,再到别的办公室蹭茶叶,便有了些难度,人家众口一词:温站长,你怎 么不到乡长那里去要?直到把老温弄得灰溜溜的时,才把茶叶盒子拿给他。也有的 人说完乡长的事后还不依不饶,说这茶叶可不能白白地给你,你得给我们拉一段。 老温便讪笑道,有时间吧,上着班拉这玩艺儿,这不是给别人的找活干吗? 人们说的“拉一段”,是指拉二胡,老温的强项。全县的文化站长都是从农村 的业余文艺骨干中招聘来的,每个人都有一两手绝活儿,否则是过不了关的。老温 的祖上连续几辈都是乡村吹鼓手(在农村红白喜事上表演),他拉二胡那是家传, 所以在没有任何关系的情况下通过了县文化局的招干考试,当上了文化站长。但我 们那一片儿的人都对乡村吹鼓手有些歧视,称他们为“吹鼓达子”,视为下九流的 职业。“吹鼓达子”找对象,只能在业内同行中找,业外的人是不屑与他们结亲的。 所以,他们在行内如果找不到对象,男的只能打光棍。女的虽能勉强找到条件差的, 也多半受婆家人的歧视。农村人就是这样,他们一边享受着乡村艺术给他们带来的 快乐,一边歧视着给他们带来快乐的人。大约老温也是觉得祖祖辈辈干这个职业没 有出头之日,才从他这一辈上退出了吹鼓行,他也没有让自己的三个子女再从事这 个行业。除了春节元宵节搞节目外,老温的二胡一般是不拉的。老温对于自己的出 身,一直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自卑感,所以他就尽量不沾与自己出身息息相关的二胡, 尽管他常有技痒的时候。也有例外,就是星期天再赶上下雨时,乡政府大院里冷冷 清清的,老温便乘了酒兴,一个人在屋里拉起来。他最拿手的是《春江花月夜》和 《二泉映月》,往往拉着拉着,屋里便围满了人。有轻薄的人这时想讽刺老温几句, 但刚一张口,便会引来一屋子人的怒目而视。老温也是一脸的庄重,完全没了平日 的谦卑。他很投入地拉着,瘦瘦的身子随着曲子的旋律前后左右地摇晃着,很陶醉, 连他脸上的皱纹都有些烁烁放光。 老温酷爱二胡,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拉,这对于没有任何寄托的他,确实是一件 有些残忍的事儿。老温一年之中最幸福的时光,是春节前后排演节目时。每到春节 前,乡里都要文化站组织一个演出队,请县文化馆的老师来指导。这时的老温,夹 在一群俊男靓女中间,有说不出的潇洒和惬意,人也年轻了很多。更重要的是,这 段日子他手头上拿握着乡政府拨给的文艺经费,那是一笔说不上多但也不少的钱, 他可以任意支配。这就犹如干涸多年的河床遇上了大雨,一下就把老温的身心给滋 润透了。排练是在乡政府的大礼堂里,那段日子,他还可以在工作时间名正言顺地 拉起二胡,给演员们伴奏。春节过后,他还要坐在乡政府的一辆客货两用车上,带 领演出队到各村慰问演出,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声笑语,还有各村敬献的烟酒点心等 物,每天都满载而归,这时的老温幸福得像个大财主了。 老温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工作时间拉他的二胡,是我从乡政府辞职后。我只 在乡政府干了一年,觉得没什么前途,加上驻村时为保护一片未成熟的玉米不听乡 长的瞎指挥,得罪了权贵,就识趣地离开了。我离开乡政府的第二年,乡政府在县 城的边上征了一块地,集资修起了一片家属院,几乎所有的干部都交了集资,搬进 了家属院。家属院离乡政府不远不近,七八里路。在不忙的季节,乡干部大都中午 下班就回家,要没什么事儿,他们下午就不来上班了。乡政府机关就是这样,不需 要计件工资,不需要经济效益,没人会在考勤上斤斤计较。比较忙的季节呢,因为 家离得近了,他们直接从家里就下村,办完事就直接回家。总之,下午的乡政府变 得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人烟了。老温交不起集资,还在乡政府住着,每到下午,他 寂寞难耐,就以拉二胡来打发时光,反正也没有人来干涉他。他的二胡是越拉越精, 但再也没有了以前听者盈室的盛景。下午的乡政府大院,除了在党委办公室守电话 值班的王秘书,就是看大门的老张了。老张极敬业,从来不擅离岗位。很多时候, 老温的二胡只能拉给自己听了,只有看门人老张喂的那条杂毛笨狗,在他的门口走 来走去的,偶尔停下来,侧耳倾听片刻,抬起一只后腿,撒一泡尿走了。老温那悠 扬的琴声中就多了些凉意。 老温最大的愿望就是转成正式国家干部,这个愿望他期盼了十几年转正后,不 但工资可以长一大截子,还可以享受退休待遇,可以不再受正式干部的歧视。乡政 府忙的时候少。不忙的时候多,不忙的时候有些干部就常拿老温消遣,想方设法地 编派他。比如说老温接电话。他们描绘起来常常乐得前仰后合。乡政府只有一部电 话,在党委办公室里。离文化站有一百多米的路程。有找老温的电话,王秘书便会 站在门口大声嚷嚷,老温,接电话!逢这时,老温便有些激动,老温总觉得电话能 给他带来福音,比如说转正的消息。老温便小跑着冲出门去,但他跑了几步后,发 现很多办公室门口都站着人,像看猴戏似的看着他笑,忽然就觉得这样跑有失体面, 步子就马上慢了下来,变成了四平八稳的方步。但他刚走了两步,又担心对方等烦 了,把电话挂了,所以又加快了脚步。以前曾经出过电话被挂了的事儿,他像错过 了天大的好事般懊悔了好几天。他就这样跑两步走两步再跑两步再走两步,整个瘦 瘦的身子像飘忽不定的竹竿般一窜一窜地飘向党委办公室,再加上他那张乐得合不 拢的嘴,真的让人感觉有些神经。久之,“温站长接电话”成为乡政府的经典笑谈。 一转眼,老温在乡政府混了近二十年了。他前后经历了四届领导,按资历,是 “四朝元老”了,但他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一批批的年轻人都得到了提拔、 重用,从“小某”变为“某长”,像羽翼丰满的小鸟般飞出了乡政府大院,去更加 广阔的天地展示才华了。而老温还是文化站长,还是“临干”。老温每想到这些, 便有些忿忿不平。后来的几年,他经常思考自己的命运,思来想去,最后他总结出 一条原因:是文化站害了他。因为全县的文化站长都没有转正,所以他也就没有机 会转正,他转不了正,提拔重用的事儿就与他没有关系。想明白了后,他开始憎恨 文化站,也憎恨“文化站长”这个职务。以前,向陌生人介绍他是“乡文化站的温 站长”时,他还有几分得意,后来,他就不愿意再听这个话儿了。我到市里一家新 闻单位工作后,他来看我,我安排了几个同事陪他吃饭,他事先一再叮嘱我,要向 我的同事介绍他是乡政府的,别提“文化站”这三字儿。我说,如果人家要问你在 哪个部门呢?他想了想一说,就说是乡党委办公室的吧。老温始终认为,乡党委办 公室是个很肥的部门,不但可以经常接触上层领导,还有可以公款抽烟喝茶喝酒之 类的实惠,所以他就觉得在这个部门工作比在文化站体面得多。 后来,老温还真如愿以偿地坐进了乡党委办公室。王秘书出了车祸,被抢救过 来后,却再也上不了班了。那时正是三夏大忙季节,乡干部一个萝卜一个坑,想抽 出一个人来还真不容易,况且,党委办公室这个地方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人, 必须找一个白天黑夜都能够盯在那里的人。乡领导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非老温莫 属,他不但可以长期盯在那里。还可以应急写点儿材料,于是,老温稀里糊涂幸福 万分地被乡长领进了乡党委办公室。那一段时间,应该是老温一生之中最为风光的 时候,他再也不用喝“二道子茶”了,再也不抽“毛找”了,喝酒的档次一下子上 升到了十几块钱一瓶的“禹王亭”特酿。因为这些东西都在党委办公室的仓库里, 现在由老温统一支配了。还有电话,除了班子成员进来打电话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干部来打电话,都得和老温说一声,老温,我打个电话。老温平生第一遭尝到了被 重视被尊重的滋味,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文化站和党委办公室的天壤之别。这时候的 老温再招待客人,那就不是两个菜的问题了,他会和以前的王秘书一样,背着手踱 到食堂里,大大方方地点上六个菜,然后对食堂的掌勺老刘说,做完后送到接待室。 这乡党委办公室就兼着迎来送往招待来客的职责,有谁会去问今天这事儿是公事还 是私事儿呢?即使是领导安排的,谁敢担保就一定是公事儿呢?所以,这事儿绝对 没人打听,也不敢打听。老温的级别一下就上去了,和领导一样可以安排自己的朋 友享受公务接待了。在那一段难忘的时光里,老温整天像生活在梦里,感觉到不真 实时,他就咬一下自己的胳膊,让疼痛来证实幸福时光的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