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信河街的格局现在全变了。 老街被拆得无影无踪。进入信河街,可以看见一面巨大的电视墙,“信河街服 装商场”几个字像子弹一样从电视墙里射出来,连绵不绝。电视墙后面是一群整齐 的红房子,被铁栏杆围起来。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像蚂蚁搬家。 说起这个商场,跟一个叫周蕙苠的女人有关。她的故事在商场里,甚至在信河 街方圆几十里,广为流传。 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那个时候,信河街还是一条窄小的老街,两辆三轮车面对面踩过来,得侧头看 看对方的左车轮。街的两旁全是店铺,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本生意,有南货店、 修车铺、补鞋摊、刻字店、裁缝馆,等等。 周蕙苠的织衫店就开在这条街上。 信河街的年轻人,曾经私下里给这条街上美丽的女人排名次,周蕙苠全票当选 第一名。周蕙苠长着一副风流相,她的皮肤又白又细,两个脸颊总是绯红的,看人 的时候,头没有动,只是眼珠一转,只要被她这么一看,男人基本上就站不住脚了。 当然,说周蕙苠风流相是比较客气的,有说得难听的,就是媚相,就是会勾人魂魄 的那种。你看她的两颊总是绯红的嘛!看人是用眼珠往里勾的嘛!分明是狐狸精嘛! 这样的女人很少有安分的。周蕙苠还有一个特点,她有一米七十五的个子,在南方, 这个个子就有点“过头”了,粗壮是难免的,但周蕙苠没有这种感觉,她很匀称, 腰身很瘦,走起路来,整个身体像鳗鱼一样摆动,很有想象的空间。周蕙苠另外一 个知名的原因是她的婚姻。在开这个织衫店之前,周蕙苠是信河街一家裁缝馆的老 板娘。她的老公叫周正衣,是方圆几十里著名的裁缝老司。周蕙苠家跟周正衣家是 远房表亲,周蕙苠曾经跟周正衣学过裁缝,后来,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给了周正衣。 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周布。周布才几个月大,周蕙苠就跟周正衣脱离 了婚姻关系。女儿周布归她带。 离婚以后,周蕙苠去上海学习了一段时间织毛衣的技术。从上海回来后,她带 回了一台织毛衣的机器,在信河街租了一幢房子,开了一家织衫店。在她之前,信 河街人穿的毛衣都是家里妇人一针一线手织起来的,是周蕙苠把第一台织毛衣的机 器引进了信河街,她只用了三个钟头就把一件毛衣完整地做出来了,而在这之前, 信河街的女人就是不吃不睡,织一件毛衣也要花上三天时间。 关于周蕙苠跟周正衣离婚的原因,有很多版本,其中有—个版本传播得最广。 说是一天深夜,周蕙苠送走所有来裁缝店玩的年轻人,周正衣的脸上乌云滚滚,一 声不响地在做衣服。周蕙苠知道周正衣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乐意自己跟信河街上 那些人来往,但他从来没有说出口,而是每次看到这种情况,就把脸阴下来。这点 也是周蕙苠最看不惯他的地方,周蕙苠倒是希望周正衣能够拿着一把斧头,把那些 人统统赶出去,就是砍伤一两个也没有关系啊!但周正衣只是阴着脸在那儿做衣服。 当那些人都离开后,周正衣又把头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很无辜的表情。一看 见他的这个模样,周蕙苠就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了,只管抱着女儿,到内屋睡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蕙苠被外面的一阵“吱吱”声惊醒,声音像两只老鼠在撕咬, 越叫越尖利。听声音,是从前面的店铺里发出来的。周蕙苠想,千万不要把顾客的 布料咬坏了。她还在心里骂了一句周正衣,平时一听见老鼠的声音就跳起来的,今 天怎么就“死”了?这么想着,她就从眠床里翻身起来。她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 见周正衣拿着长长的裁缝针,用力地往自己的大腿上扎。他的腿上全是一条一条的 鲜血。那一针扎下去,周正衣的两只眼睛全翻成白色的了。他大概是很痛了,上下 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那个像两只老鼠撕咬的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周蕙 苠心里一下就火了,她厉声说,周正衣,你发什么神经呀!周正衣抬头看了看她, 他的脸上全是汗。周正衣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周蕙苠。周 蕙苠一转身就走了,“嘭”的一声,把门带上。 第二天一大早,周蕙苠对周正衣说,周正衣,我们离婚吧!周正衣低着头,轻 声地说,我不离。周蕙苠说,你知道我不爱你的,为什么不离呢?周正衣还是低着 头,这次他连话也没有了。周蕙苠又说,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你今天拿裁缝针 扎大腿,我明天就拿剪刀割静脉好不好?周正衣这个时候说话了,他还是低着头, 说,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跟着你一起死的,我不怕死的。周蕙苠把话转了一个方向, 说,你不要拿死来吓唬我,我今天把话先挑明了,你如果真的不离,过两天,我就 跟一个野男人跑掉,这样你就很不好看了。她这么一说,周正衣就把头抬起来了, 脸上全是泪水。过了很久,他问周蕙苠说,你真的要离吗?周蕙苠说,我当然是说 真的。周正衣又问,离了婚后,你会离开信河街吗?周蕙苠说,我不会。周正衣又 问,那我能去看你吗?周蕙苠说,可以。周正衣又问,你如果跟别人结婚了,我还 能再去看你吗?周蕙苠瞪了他一眼说,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结婚的。周蕙苠最后 这句话,几乎是给周正衣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不想让周蕙苠随随便便跟一个野男人 跑掉。所以,次日,周正衣那天下午,他像个孩子一样,跟在周蕙苠后面,去民政 局办了离婚手续。 离婚以后的周蕙苠,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她开了织衫店以后,就很少笑了。无论谁到她的店里来,她只是轻轻地跟人打 个招呼:你好!有人叫她,她也只是“喔”一声。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低着 头,别人看不见她的脸颊,更看不见她的眼睛。有时,她偶尔抬头看一下,还没有 等别人注意到,就把眼睛垂了下来。她原来的骄傲和风流不见了,她的张扬也不见 了,她原来的样子,好像身上长满了华丽的羽毛,所有的羽毛都张着,向人们炫耀 着。在外人看来,那是有意的,是开放的,是虚的,是有机可乘的。现在,她突然 把羽毛收起来了,把自己的美丽也都收藏起来了。她把自己裹起来了,把别人想象 的路都堵死了。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想,这下周蕙苠的织衫店热闹了,那些不务正业的浪 荡子们每天都要打得头破血流往里钻了。现在,周蕙苠这么一来,那些浪荡子们反 倒不好意思去了,如果要去,就要找一个借口了,譬如请周蕙苠给他织一件毛衣, 或者,把织毛衣的钱付给周蕙苠。去了之后,拿到了毛衣,或者付清了钱,周蕙苠 就低着头在机器上做活。来的人站了一会儿,只好无趣地退了出来。 周蕙苠好像只对两个东西感兴趣:一个是她的女儿周布;另一个就是织毛衣。 自从离开裁缝馆后,她就一个人带着周布。去菜场买菜的时候,去市场进毛线的时 候,她都把周布背在背上。这种时候,周蕙苠的提包里总是装着奶瓶和奶粉。走着 走着,周布就突如其来地在周蕙苠背上蹬几脚,又蹬几脚。她不哭。周布的脚蹬了 两次,周蕙苠就接到信号了,周蕙苠就跟周布说,别蹬别蹬,牛奶就来,牛奶就来。 说着,她就把周布从背上卸下来,从提包里拿出奶瓶和奶粉,还有她随身带着的一 个小热水瓶。把牛奶冲好,塞进周布的嘴里。周布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同,不哭是 一种不同,她还很喜欢自己拿奶瓶,别人拿着奶瓶她就不断地蹬脚,她自己一捧着 奶瓶就安静了。两手捧着奶瓶之后,周布就“唧咕唧咕”地吮,一口一口地,节奏 控制得特别好,显得特别冷静。吃饱了之后,周布就静静地趴在周蕙苠的背上,抬 着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突然地,就莫名其妙地冲人咧嘴一笑。看得累了, 头一歪,就睡着了。在店里的时候,周蕙苠总是在织毛衣。她把周布放在一张椅子 上,用布条把周布的身体和椅子围起来,这等于是五花大绑了,但周布好像一点也 没有觉得自己是被绑起来,她好奇地看着周蕙苠织毛衣,眼睛瞪得大大的,跟着织 衫机转来转去。手和脚也跟着机器的声音一动一动的,嘴里还会发出“呜呜呜”的 声音。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周蕙苠就会拿一本织毛衣的书,坐在周布的椅子边。这 个时候,周布往往都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周蕙苠入神 地看着书,很长时间后,会抬起头来,看一眼睡熟了的周布。这时,她的脸上才有 了一点点暖意。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跟着周布长起来。 当女儿周布长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原来的那个周蕙苠已经逐渐被人淡忘了。这 个时候的周蕙苠,已经成为信河街上受人尊敬的织衫老司。别人尊敬周蕙苠的原因 有很多,譬如这十几年来,她开织衫店赚了一些钱,在信河街买了房子。女儿周布 现在已经是一个初二的学生了,每次考试,她的成绩都是全段第一名。而且,最让 周蕙苠放心的,是周布对学习的自觉,她从来不用周蕙苠督促,每天早上都是天不 亮就起床,预习今天的功课。预习完之后,就自己烧早点吃,把周蕙苠的早点也烧 好,热在锅里,然后把门带好,去学校上学。周蕙苠有时会问周布,这样读书累不 累。周布说一点也不累。周布确实是喜欢读书,只要一想到读书,她心里就渗透出 一丝甜味来,只要一坐在教室里,手里捧着书本,心里就一点杂念也没有了,所以, 书上的内容她一看就懂,她觉得书里面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难得住她。正因为这样, 她才要在书里找,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从书本里,找出自己不懂的问题。周布这么 说,周蕙苠当然很高兴,她对周布说,只要想读,她就让周布一直读下去,读了中 学读大学,读了大学读研究生,读完研究读博士,读完博士就读博士后,读很多很 学位回来,周布很有信心,她说没有问题啊!周蕙苠想要什么学位,她就能够把什 么学位拿回来。周蕙苠很受鼓舞,还和周布拉了勾。周布每天从学校回家后,总是 要帮周蕙苠织一阵毛衣。周布对织毛衣也很有悟性,第一次上机,就能够织出均匀 的毛线来。这一点,连周蕙苠都很惊奇。周布就笑着对她说,我被您绑在椅子上的 时候,就学会织毛衣了嘛!一个离婚女人,能够把一个家立起来,很不容易;能够 把女儿养大养好,更不容易。而周蕙苠却能够把这两项都做得很好,还成了一个小 老板,这样就太不容易了。周蕙苠受人尊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十几 年来,周蕙苠一直是一个人过,她没有跟哪一个男人传出哪怕是一点点的绯闻。至 此,信河街的人已经相信,周蕙苠跟周正衣的离婚,真正的原因是为了爱隋。她不 爱周正衣。所以,她宁愿不当惬意的老板娘。她更不想周正衣为了她而痛苦地用裁 缝针扎大腿,所以,她毅然地选择了离婚。将心比心,如果仅仅为了爱情,自己能 不能做出周蕙苠那样的抉择呢?信河街的人都清楚自己内心的答案,所以,他们觉 得周蕙苠不简单。 以周蕙苠的相貌,这十多年来,不乏追求的男人,也有很多热心的老街坊要给 周蕙苠介绍对象,都被周蕙苠一一谢绝了。周蕙苠对那些热心的街坊说,我已经是 半老的人了,早就死了那条心。我现在只想把周布培养好,把织衫店经营好,就知 足了。 当然,还有一个人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周蕙苠,那就是周正衣。他是周蕙苠织衫 店最稳定和最忠诚的顾客,他身上穿的毛衣都是周蕙苠织的。隔几天,周正衣就会 到周蕙苠的织衫店来。周正衣提心吊胆地走进来,瞟瞟周蕙苠,周蕙苠只管自己织 毛衣,脸上淡淡的。周正衣站在门口问,我可以进来吗?周蕙苠看见他这个样子, 就一点也不想理他了。周蕙苠没有吭声,周正衣就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周布就走上 去,说,爸爸,你进来吧!周正衣还是拿眼睛瞟瞟周蕙苠,不敢迈开脚步。周布就 把周正衣的手臂拉住,摇一摇,撒娇似的说,进来啦!进来啦!周正衣终于犹犹豫 豫地把脚跨进来了。但是,周正衣在周布前面也很放不开,没有做爸爸应该有的风 度。周布叫他的时候,只是很谨慎地“嗯”了一下。周布摇他的时候,他的手臂像 打上了石膏,其他表示更是没有。对于周正衣一而再地来织衫店,周蕙苠的态度很 明确,她对周正衣说,你早点找一个吧!我不可能再跟你复婚的。你就死了这条心 吧!周正衣还是一声不响。他总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周蕙苠。过几天,还是来。 到了后来这几年,谁都看出来,周蕙苠确实已无意再嫁人了。她确实已经把所 有的爱都给了周布和织衫店了。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她跟周正衣复婚,因为周正衣是 真心爱她的,这中间还有一个女儿周布,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女儿想想啊!但周 蕙苠咬着的牙一直没有松动。近年来,大家慢慢发现,原来一米七十五的周蕙苠在 慢慢地变矮了,她的背也有点驮了。原来光滑红润的皮肤,已经逐渐变得苍白。原 来很饱满的身材,正悄悄地干瘪下去。信河街的人开始遗憾了:一个曾经倾倒信河 街男人的第一美女就这么“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