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刘科带着一个壮汉,去了一趟信河街,去了周蕙苠原来 的家。 那个中年男子对刘科说,这幢房子是我花了三十五万元买来的,同时买过来的 还有织衫店。刘科说,我给你五十万,你把这幢房子卖给我,好不好?那个中年男 子看看刘科,他可能觉得刘科出口太大方了,这十几万赚得太容易了,既然这么容 易,是不是可以再赚一些呢?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一口咬定,我不卖。 刘科又说,一百万卖不卖?中年男子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吞了口水说,一百万我 也不卖。刘科说,不卖你会后悔的。那个中年男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说,嗤!我后 悔?我不后悔的,房子是我的,我没什么可后悔的。刘科见他这么说,突然跟身边 那个壮汉挥了一下手。那个中年男子大概以为刘科想用武力来解决了,他赶紧把马 步摆起来,做出打拳击的姿势。但是,刘科却领着那个壮汉,头也不回地走了。那 个中年男子一脸的搞不懂。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叫住刘科。最后还是没有叫出来。 周蕙苠和周布失踪一个星期后,刘科飞快地和市里签好了一个投资项目,由他 投资,建一个大型的服装商场。 在这之前,刘科跟市里的头头脑脑一直在谈。刘科这趟回来,市里的头头脑脑 帮了他很多忙,包括叫公安找周蕙苠,包括安排医院给周蕙苠治疗,这些事都是他 们亲自交代的,公安和医院才给刘科那么大的面子,刘科当然要投桃报李啦!所以, 刘科对市里的头头脑脑说,投资没有问题,投多少资也好商量。我只有一个要求, 那就是商场必须设在信河街,而且时间要快。 市里开会研究之后,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只过了两个来月,信河街所有的房子就拆迁完毕了。服装商场很快就开工。 然而,寻找周蕙苠的结果却很不理想。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附近的县市都找遍 了,所有周蕙苠可能藏身的地方也都找了。刚开始一段时间,因为刘科承诺给找到 周蕙苠的人付一百万奖金,那么,找到周蕙苠就等于挖到一个金矿啊!信河街有很 多人自告奋勇地出去寻找,有的是一家人倾巢而出,有的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 准备,大家都制订了悠长而细致的寻找路线,不放过任何一个周蕙苠可能藏身的地 方,包括尼姑庵,包括厕所。寻找之细致,工作态度之严谨,跟工兵挖地雷差不多。 有的人,寻找的线路排出好几个省,光这笔投入,就是不小的数目。但是,到了最 后,所有的人都是空手而回。这就让人灰心了。找了这么远地方了,都没有眉目, 再找下去,不是大海里捞针吗?很多人就主动地撤回来了。只有个别人还不死心, 仍然在各地苦苦地寻找。悬赏的电话倒是不断地响起,但去了之后,发现都不是周 蕙苠和周布。时间长了之后,很多人都知道要拿到那一百万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因 为周蕙苠是成心要躲刘科的,她肯定会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地球这么大, 去哪里找呢?只好趁早死了那条心。 只有刘科依然充满着信心,他天天来施工现场,总是很急迫地对手下的人说, 你们要抓紧时间把商场建好啊!周蕙苠和周布很快就要回来了,她们已经把房子卖 掉了,这个商场现在就是她们的家了。刘科说,如果她们回来之前,商场还没有建 好,你叫她们住在哪里呢?刘科还跟人说,等周蕙苠和周布回来之后,我就把这座 商场送给她们。让她们来管理。她们以前开过织衫店,管理商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在商场的规划里,刘科还单独建了一幢楼。刘科说,那幢楼就是专门给周蕙苠和周 布准备的。 所有的人都知道,周蕙苠肯定是不会再回到信河街来了。她如果要回来,哪里 还用得着一而再地逃跑呢?这个事情,大概只有刘科一个人没有看明白。只有他还 坚信周蕙苠会回来。 自从周蕙苠从医院逃跑后,周正衣也就不再去医院守望了。但他守望的习惯没 有变,而是改在每天去周蕙苠的织衫店外站一段时间。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信河街 被拆迁。 周正衣的裁缝馆也在拆迁之列。推土机把房子推倒那一天,他就亲自在信河街 观看。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周老司,你裁缝馆的招牌还没有卸下来呢!推土机一推, 不是把你的老招牌也砸了吗?周正衣笑了一下说,他敢?看我不砸烂他的狗头。正 说着,推土机就轰轰轰地把他的裁缝馆推倒了。周正衣看在眼里,两个鼻翼一张一 翕的,脸上的红斑又出现了。但他还是表现得相当镇定,脸上还保留着笑容,像一 个裁缝大老司应有的样子。然而,过了一会儿,推土机就开到周蕙苠的房子了。这 时,周正衣的风采就不多了,他一路跟着推土机跑,伸手去拦,一边挥手一边大喊, 停下来,你给我停下来。但推土机却一点也不听他的指挥,一头扎进了周蕙苠的房 子。周正衣这时叫了一声,周蕙苠。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另一只手 很用劲地拍打着地面。 自从信河街被夷为平地以后,周正衣还是每天要来信河街呆一两个钟头。来了 之后,他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只管自己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是一副“天要下雨” 的样子。 手下人把周正衣的情况反映给刘科。他们说,看起来,这个周正衣是个危险分 子,放在这里,终究是个祸害,要不要把他“做”掉? 刘科摇摇头说,让他呆着吧! 可是,周正衣在信河街站了几天后,就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了。信河街现在 变成一片废墟,上面躺着一些完整的砖块,也有一些,是被土埋着的,周正衣突然 对这些被遗弃的砖块感兴趣了,他就一块一块地把它们捡起来,找一个地方,码好。 砖头上如果有一点泥巴,周正衣也要把它抹干净。 日子长了,竟然就堆成了一条小“长城”。 手下人又向刘科汇报,说,那个周正衣还在搞破坏,要不要对他采取措施? 刘科说,他“码”砖头又没有妨碍我们施工,让他“码”好了。 这样又过了一些日子,信河街的建设每一天都在延伸。有一天夜里,一辆挖土 机的手臂一伸,周正衣的“长城”就倒下了。周正衣第二天过来时一看,愣了一下。 但他看了看四周,很快又干开了,他埋着头,在倒下的“长城”里不断地挖,把还 完整的砖块找出来,码到更远的地方去。 很快,他又码起了另一条小“长城”。 对于“码长城”这件事情,周正衣还是很上心的。有时候是下雨天,他也要来 这里“码”上一两个小时。为了这事,他专门准备了一套雨衣,一下雨,他就披着 雨衣出来,来了就埋头工作,争分夺秒的样子。 周正衣在信河街捡了将近一年的砖块,最后,这些砖块统统被填在了一条路下。 一块也没有给周正衣留下。但是,周正衣也不是一点没有收获,他最大的变化是手 臂的力气大了很多,通过将近一年的劳动,他的两只手臂突然粗壮了起来,饱满得 跟两只大螃蟹脚一样。他现在两手轻轻一抓,二十来块砖就被他抓起来了。一般的 工人能够一把抓起十块砖就不错了。 在刘科的全力催促下,一年以后,“信河街服装批发商场”建好了。 服装商场建好之后,周正衣就没砖可捡了。所有的砖块都被处理掉了,所有的 地面都铺了水泥,连找一片泥巴也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了。后来,商场把围墙也 建起来了,用砖砌起来,砌成整整齐齐的一条“长城”。门口有人把守,周正衣想 进去,被人挡了出来。这叫周正衣怎么办呢?周正衣一下子就显得空落落的,两只 手捏得紧紧的,发出“噼噼噼”的响声。手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像有两只小老 鼠在里面窜来窜去。 但是,周正衣很快又有了新的目标。他的做法就是把“长城”上的砖一块一块 地挖出来,“码”在另外一个地方去。他挖得非常快,当看守发现时,已经被他挖 出一个很大的洞了。看守冲过来喊,喂!你干什么?周正衣也不答话,抱着二十来 块的砖,转身就跑。看守根本追不上。因为白天的时候,看守老是出来干扰,周正 衣就把来这里挖“长城”的时间改为晚上。他跟看守打起了游击战。看守一来,他 就跑,跑出一段路后,就停住了,回头对看守喊,追呀!有本事你就来追我呀!看 守已经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指着周正衣说,有本事你就不要跑,看我不揍死你这 个偷砖贼!周正衣说,你才是贼呢!你这个地盘都是我的呢!我挖挖砖怎么了?有 本事你来追呀!看守猫着腰又追,周正衣转身就跑。看守追到东,他就逃到西。看 守追到西,他就逃到东。看守一停下,他也跟着停下,喊道,追呀!有本事你就来 追我呀!这样的结果是,“长城”被挖成一个又一个大窟窿。有一天,它自己就倒 了。 手下人又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刘科,说,叫警察来,把这个捣蛋的周正衣抓走算 了。但刘科没有,他对手下的人说,围墙倒了最好,我最近刚想把它换成铁栏杆, 这样看起来更加气派,更加美观。 围墙很快就换成了铁栏杆。 刘科还特别交代了看守,说,不要为难周正衣,他要是再捣蛋,把他赶走就行 了,千万不要伤害他。 围墙换成铁栏杆之后,周正衣就没办法挖了。但他还是想方设法要爬到商场里 面去。这个时候,看守已经对他进行了重点盯防,而且,铁栏杆上装了报警器,只 要周正衣一爬上栏杆,好几个看守马上就围过来。周正衣只好赶紧跑开。 自从商场装了铁栏杆后,周正衣的工作内容也作出了相应的调整,他的手段就 是往铁栏杆里掷石头,砖头已经没有了,他抓到什么掷什么。看守一来,他知道他 们人多,打不过他们,转身就跑。再说又是晚上,想抓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事情到了服装商场开业的前一天。这一天夜里,整个服装商场已经是张灯结彩 了,铁栏杆上插满了旗子,商场的四周挂满了广告条幅。风吹过来,广告条幅发出 一阵阵擂鼓一样的声音,整个商场好像都要飘起来。 这天晚上,刘科和周正衣不约而同地来到商场。不同的是,刘科在商场里面, 周正衣在商场外面。刘科是因为明天要开业了,明天请了很多嘉宾。明天他是主角, 他不放心,所以一定要来看一看。周正衣是因为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他一定要 来这里掷几块石头以后,心里才会舒服,回家才会好睡。周正衣来的时候,刚好看 见刘科带着一帮人马要从里面出来。刘科看了他一眼,他也瞪着刘科看了一眼。边 上的看守马上跑过来,赶苍蝇一样地对周正衣挥手。大声地喊,走开走开。周正衣 就转身走开了。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又跑了回来。这个时候,刘科站在轿车边, 低着头,正想往轿车里钻。周正衣想也没想就抓起一块石头,他的手臂一扬,石头 像长了眼睛一样射出去,一下砸在刘科的头上。刘科叫了一声“噢”,双手捧着自 己的头,慢慢地蹲了下去。鲜血顺着他的脸颊黄鳝一样地爬下来。周正衣看着刘科 的身体慢慢地蹲下去,他这一次没有跑,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两个鼻翼一张 一张的,脸上充满了红斑,连眼睛也红了。刘科身边的几个壮汉青蛙一样地扑出来, 一把抓住了周正衣。他们马上兵分两组,一组把刘科送到医院去,另一组把周正衣 扭送到派出所。 第二天的开业典礼,刘科没有参加。昨天晚上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医生说他的 脑子被石头砸成了脑震荡。刘科还是想参加这个典礼,他跟医生说,我不去不行的, 明天是开业典礼,来了很多人,这么热闹的日子,周蕙苠也会回来的。我不去她怎 么找得到我呢?她找不到我就会走掉的,那怎么行呢?医生和手下的人不停地安慰 他说,这个事情明天再说,这个事情明天再说。其实他们知道的,刘科明天肯定去 不了。 刘科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医院里这么一住,就是两个月。 在刘科住院期间,他最牵挂的还是周蕙苠和周布的事情,他不断地问手下的人 说,有没有周蕙苠的消息了?有没有周布的消息了?手下的人总是拿话来敷衍他, 说一些很不明确的话,譬如,“正在找”、“暂时还没有消息”、“估计很快就会 有眉目的”、“放心,大家正在全力以赴地找”,等等等等。没有一句确定的话。 刘科每一次听这些话都很生气,说,我脑子是坏掉了,难道你们的脑子也坏掉了? 两个那么大的人,为什么就是找不着?被他骂的手下人,一声不吭地站在病床前, 低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只是刘科没有把这件事跟手下的人说而已。 那是刘科刚住进医院不久,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但电话里没有声音。刘科 说,喂,喂,你是哪位?你是哪位?问了两声后,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刘科这 时已经猜到了,一下子就从病床上跳了起来,对电话说:周布,你是周布吗? 电话那头没有开口。 刘科说:我知道你是周布。你肯定是周布。 刘科又说: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周布,你们快回来吧!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 刘科说: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们,但你们为什么连个赎罪的机会也不给我呢? 大概过了五分钟,刘科听到电话那头“当”的一声,传来了一声长音。刘科 “喂喂喂”地喊了几声,急忙把电话反打回去,却是一个空号。他马上查找打过来 的号码,号码竟然没有显示。这样,刘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但是,这个电话也 给了刘科很大的鼓舞,因为他又看到希望了,他相信周布还会给他打电话的,他相 信周布有第一次,肯定就会有第二次,然后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最终,她们 还是会回到信河街来的,回到他的身边来的。 事实跟刘科料想的差不多。隔了一个星期,周布又给刘科打了一个电话。刘科 一听电话就说,周布,我知道你一定是周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再给我打电话的, 你一定会再打来的。电话的那头还是没有声音。刘科说,周布,我的好周布,这几 天,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们,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求求你了,周布,快 告诉我你们在哪里好不好?我马上去接你们。刘科这么说时,他的话里明显带着哭 腔。这一次,也是五分钟左右,那边的电话还是很坚决地挂断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里,刘科天天在等周布的电话,他天天在想,这一 次,一定要让周布开口跟自己说话,只要她开- 口说话了,自己就能够找到她们了。 这一次再也不能让周布把电话挂掉了。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刘科的电话果然又响了。 让刘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把电话一接起来,就把已经想好的话全忘了,他只是说, 周布,你不要挂电话,你千万不要挂电话。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但是,电话那 头的周布还是没有开口。到了五分钟的时候,电话里又传来“当”的一声。 再过了一个星期,周布又给刘科打电话了,刘科一接电话,只叫了一声,周布, 就哭了。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一直等刘科哭了足足的五分钟。 到了后来,刘科的脑震荡算是治好了。却又得了一个新的毛病,只要一听电话 响,整个人就跳起来,嘴里叫着:周布,周布。眼泪就“扑扑扑”地流出来。 刘科出院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商场的门口,拉着来往的人问,你看见周蕙 苠没有?你看见周布没有?所有的人都摇摇头走开,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但看见 一个新来的人,刘科还是要问。 在大门口站了一段时间后,刘科终于进了商场,从第一个店铺开始,一直走到 最后一个店铺。走完后,又从最后一个店铺倒走回来。他到一个店铺面前,都要停 下来,充满期待地问店主,你们看见周蕙苠了吗?你看见周布了吗?开业典礼那天 我不在,不知道她们来没来…… 周正衣在派出所里呆了一晚上。 出事次日,刘科间手下的人,那个周正衣怎么样了?手下的人得意地说,那个 周正衣正在派出所里呆着呢!昨天晚上公安局的法医已经来过了,鉴定您是轻伤, 周正衣这下要吃官司了。刘科说,你马上去一趟派出所,跟派出所的人说,我不起 诉周正衣。我不就是被石头砸了一下吗?现在好好的,没什么事了。手下的人还愣 在那儿,刘科瞪了他一眼,说,你还等什么?快去派出所啊! 刘科做出这个决定,让大家都没有想到。但大家很快就想明白了,那可能是因 为周蕙苠和周布,刘科才放周正衣一马的。 次日下午,周正衣就被放出来了。 出来后不久,周正衣还是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本来,周正衣在服装商场里也分 到了一间店面,但是,他却以很低的价钱转手卖给了别人。有人问周正衣,周老司, 你为什么不把裁缝馆开在商场里呢?这里可是你的地盘啊!周正衣头也不抬地说, 我不当“亡国奴”。周正衣把这里的店面卖掉之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开了一家裁缝 馆,店名叫做“周蕙苠时装广场”。周正衣在房顶上做了一个很大的霓虹灯广告, 每天天还没有黑,就把霓虹灯广告的电源插上,“周蕙苠时装广场”这七个字立即 就闪烁起来,照亮了整条街道,一直到第二天天光。 周正衣还有一项工作在继续,每天夜里,他都会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服装商 场的铁栏杆外面,朝里面掷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