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潘静兰就开始给我讲邹晓军的爸以及邹晓军,一口一个“我跟你说啊”,或者 “之好笑”。显然她属于口才偏差的那种,啰里啰嗦。口水嘀嗒,若是直接显影在 稿纸上,断会被我删得血流成河。可是,口才差挡不住故事精彩啊,我还是无比认 真地听了下去。 删除掉“我跟你说啊”和“之好笑”,大概故事如下:邹晓军他爸参军很早, 打仗也很勇敢,但当了营长之后进步就比较慢了。因为有历史问题。我也不知道是 什么历史问题,反正对他爸影响很大。他爸一直说自己是清白的,组织上却一直没 下结论。所以他爸当到军分区司令就离休了。按他爸的资历和战功,本来应该到大 区的。 他爸离休以后住在神仙湾干休所,心里郁闷,不爱和其他老同志交往。人家老 干部都养草种花,或者下棋钓鱼,老有所乐,他什么也不弄,什么也不乐,没事儿 就在院子里走路,一圈一圈地走。身体倒是走得挺好。 有一天他忽然接到一个老战友的电话,说他的问题有眉目了,快要弄清楚了。 他高兴坏了,激动得在家呆不住了,就走出院子了,一直走到花鸟市场去了,东瞅 瞅西看看,没准儿他还想,以后也种种花养养鸟什么的。他走到—个卖花木的地方, 也不知怎么的,是人家挤了他一下还是他没站稳,总之一个趔趄,就碰到了摆在木 架子上的几个花盆,哗啦啦掉下来三四盆,当即打碎两盆。 邹晓军他爸赶紧道歉,还说他愿意把打烂的两盆花买下来。可是一掏口袋,发 现一分钱没有。那个卖花的小贩就很不高兴,喋喋不休地说他那个花值多少钱,其 实也就是二十块钱。邹晓军他爸说,不管多少钱我赔你就是了,但我现在没带钱, 我回去拿。小贩不相信,不让他走,一个劲儿让他再好好摸摸口袋找找。邹晓军他 爸把口袋翻给他看,告诉他确实没有。小贩说,哪有那么大个人出门不带钱的?邹 晓军他爸没法解释,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我肯定不会骗你的,我回去拿了就送来。 我让我们那儿的小伙子骑车给你送来,要不了半个小时。小贩白眼一翻一翻的,就 是不信。邹晓军他爸只好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原来是个军分区司令,是个解放军 军官,我怎么会骗你呢?我们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啊。小贩还来真的了,说, 你拿证件给我看,现在冒充解放军的多得很。邹晓军他爸偏偏没带证件,小贩说, 我看你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让他们送钱过来好些。 这时已经有人围观了,邹晓军他爸觉得又气又窝囊,就大声吼起来:你把我当 成什么了?你想把我扣在这儿啊?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会送来的,你为什么就那么不 相信我?难道我活那么大岁数了还来骗你?不就是二十块钱吗?你看我像是要骗人 的吗?你到底要怎么样?!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大概是他爸的声音有点儿凶,脸也涨红了,小贩吓住了,他看了他爸一眼,摆 摆手说,算了算了,我认倒霉,你走吧。邹晓军他爸说,什么叫你认倒霉?我说了 我回去给你拿的,你要嫌慢我急行军,急行军还嫌慢我摩托化开进,行不行?小贩 不耐烦地说,啰嗦个什么呀,我不是让你走了吗?我不是说我认倒霉吗?你怎么还 说啊?我不要那个钱了还不行吗? 这下邹晓军他爸真的生气了,就是说,这个小贩宁可不要这个钱了,也不愿意 相信他。宁可不要这二十块,也要把他当成骗子。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 发抖。但他就是不走,非要那个小贩说相信他回去拿钱他才走。小贩就不理他,继 续做他的生意去了。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遇见他们干休所一个老干部去买花,一看此情景,连忙替 他出了钱,并且训斥了小贩几句。 邹晓军他爸这才跟那个老干部一起往回走,路上他情绪一直很激动,声音也很 大,反复说他凭什么不相信我?!组织上都相信我!走到干休所门口时,他爸突然 一句话噎在嘴里,就倒地昏迷不醒了。干休所连忙把他爸送到总医院去抢救。医生 检查后说,是脑溢血,但不是一下子大出血那种,是一根血管破裂了,缓缓的,一 点点地在往外渗。从时间上看,就是和小贩争吵时开始的,长达五十多分钟。 就在邹晓军他爸住院后的第二天,组织上真的来人了,是两个年轻军官,他们 来代表组织告诉他,他的历史问题终于查清楚了,主要是找到证人了,可以证明他 的清白了。邹晓军他爸盼了几十年啊,总算盼来了,但人却昏迷不醒,你说冤不冤? 医生告诉组织,他爸已经很难抢救过来了,就是抢救过来也是无意识的人了。 于是经家里人的要求,两个年轻军官就在病房里向邹晓军他爸宣布了组织调查结果。 他们站在床头,先齐刷刷地给他行了军礼,然后打开文件念,之后上前握住他爸的 手说,请老首长放心吧。家里人忽然发现,他爸的嘴唇在哆嗦,眼角有泪水滑出。 看来他是听见了,明白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医生护士,还有那两个年轻军官。邹晓军更是哭得嗷嗷 叫,用头—个劲儿地撞墙……好惨啊。后来他爸就走了,到死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潘静兰不歇气地讲,一直讲到整个酒席都散了。 大厅里杯盘狼藉,一些麻将爱好者也转移到隔壁茶室去了。有人跑过来叫潘静 兰,说三缺一,潘静兰抹抹眼泪,跟我打了个招呼就跟过去了。看来她的瘾很大, 马上就转换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