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厅倏忽间安静了,可是我的心里却闹腾得厉害。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 听到这样一个惨烈的人生故事,让我有些难以消受。 而且,潘静兰的讲述不但让我知道了邹晓军爸的冤死,还让我明白了潘静兰的 心思,以及她和邹晓军的关系。搞了半天,我才是我们三个人中的灯泡。真相是多 么不易大白啊。 我四处打望,希望能找到邹晓军。我得找到他,我得比组织更负责地弄清楚他 爸的“历史问题”,不然我这心不知何时才能归位。我终于发现他倒在一个角落里, 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走过去,很不文雅地将他用力拍醒。我说,喂,邹晓军, 别在这儿睡觉了,走吧。他抬起脸看着我,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表情。 我索性去拽他,拉他。我说走走,我送你回去。 他就站起来,迷迷登登地跟着我走。我忽然有一种恶作剧的心态,便领他穿过 茶室,大声地喊潘静兰。潘静兰,我和邹晓军先走啦,我送他回家。潘静兰惊愕地 张了张嘴,但手上正在进行的把戏让她无法离开,她只好不情愿地点头,说了声慢 走。其他人也又惊又喜地看着我们。惊喜都在我预料之中。我就笑眯眯地下楼了。 我是不是受了刺激啊,突然来这么一下? 走出屋子,阳光一照,邹晓军似乎清醒了。他说,我还是自己打车吧,不麻烦 你了。我说,是我有事要麻烦你。上车吧,老战友。邹晓军看看我,就上车了。 车开上路后他问我,有什么事?违章了?我笑,我说违章了现在才找你?哪有 那么便宜的事。他不解,看着我。我看着路。到路口遇见了红灯,我停下来,转头 看着他。 我想问你个事,你别介意啊,我这人就是好打听别人的事,职业病。邹晓军又 误解了,说,是不是想了解什么案子?我说不是,是你家的事。你父亲的事。他愣 了一下,说我父亲已经去世了,都七年多了。我说我知道,我听人说过。我是想知 道,他以前的事。 邹晓军不说话了。 绿灯亮了,我往前走,边走边说:说心里话,我很难过。老人走的时候心里有 该多难过啊,肯定心如刀绞。可是,到底是什么历史问题啊,折磨了他一辈子? 邹晓军看着窗外,还是不说话。 我没有催他,专心开车。 后来,他终于说了,但是很短,比我想得短很多。 我爸参军很早,可能十五六岁就扛枪了吧。小小年纪,打仗却很勇敢,十九岁 就当了连长。当连长的时候,有一次和日本鬼子的大部队遭遇,力量悬殊,打败了。 他和另外六个战士一起被俘。日本鬼子就把他们几个一起捆起来,准备送到煤矿当 苦力挖煤。日本鬼子也没看出我爸是个官儿,他那个样子就像个战士,就把他们一 起关进了闷罐车。上车后我爸发现闷罐车的车顶上有个小窗户,他就跟那六个战士 说,我们不能给日本鬼子挖煤,不能给他们当奴隶,我们得想法逃走,哪怕是死也 得试试。大家一致同意。于是就一个个通过那个天窗爬到了车顶上。可是车速很快, 大家都有点儿害怕往下跳。我爸就说,我带头跳,你们跟上来。 我爸就第一个跳下去了。跳下去就摔昏过去了。醒来后也不知是第几天,也不 知其他人的情况。我爸就开始找部队。吃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部队。领导一见 很吃惊,还以为他们都牺牲了。他就把前后情况跟组织汇报了。可是就他一个人, 没法证明。也不知其他人跳下来没有,跳下来之后上哪儿去了。领导就让他先休息。 第二天,领导让他去县城买药,给了他一笔钱。我爸就去了,因为县城被日本鬼子 占着呢,我爸躲过很多危险把药买回来,回到部队驻地,却发现部队不在了,人去 房空。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出现两个人。原来是组织上考验他呢。那两个人把 他带回了部队。 以后,组织上又用各种方式考验了他,慢慢地信任他了,也继续用他了。但对 那段历史,总是不下结论。因为总也找不到另外几个一起被捕的人。他就这样背着 这个历史问题到解放,授军衔时,问题又一次被提出来,又派人去查,还是不了了 之。“文革”时,又被提出来,还挨了打,被关了好几个月,派人去查,还是找不 到证人。有可能那几个人没跳车,被送进煤矿挖煤死了,还有可能来不及跳,被日 本鬼子发现开枪打死了,还有可能跳车下来时摔死了,都有可能啊。 但是,我爸虽然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别人也不能证明他是不清白的,于是 就这么不清不白地过了,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直到一生……我爸这辈 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怎么还没找到证人啊。还真得感谢组织,一直没有放弃查 找,直到七年前,突然找到了一起跳车的另外两个人。那两个人因为在一起,能互 相证明,比我爸情况好点儿。听说我爸还活着,并且在找他们,激动得不行,但身 体不好,已经不能出门了。我爸要是知道他们还健在,肯定会跑去看他们的。 命啊。我爸这样一个人,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老实的人了,却一辈子在被怀疑 中度过。他活了七十九岁,只十九年没被怀疑,剩下的六十年全都在被怀疑中度过。 没有比他更惨的人了。嗨嗨,你干吗? 邹晓军讲到这儿突然喊起来:这是单行道! 原来我走错路了。我看见路口—个警察在朝我打手势,要我过去,我只好老老 实实地过去。我要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事出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