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棉花虫大声歌唱的季节,吴小三回到马蜂镇。棉花虫就是知了,把知了叫做棉 花虫是非常奇怪的,这是一种相当锋利的虫子,皮硬翅脆,声音响亮刺耳,可是卡 奴亚罗山人却给坚硬的知了取了一个柔软的名字,很有意思。这个意思当然可以找 到解释,卡奴亚罗山的知了个子小巧,肚皮上长了一层绒绒的白毛,白色绒毛下的 气缝轻微收缩,就有尖锐的叫声飞出,刺痛人的耳朵,正是那层肚皮下的白色细绒 毛给人带来了好感和温柔的想象。 现在是四月份,棉花虫爬满荔枝树芭蕉树木瓜树和剑麻宽大的叶片,刺耳的叫 声此起彼落,在燥热的空气中四处射击。再过一个月,浩荡苍茫的雨季才会如期而 至,覆盖卡奴亚罗山。现在日子不好过,山下的江边像烧干的热锅,空气在棉花虫 的大肆叫嚣中焦虑急切地燃烧,热风有气无力,似有若无,疲惫地送来荔枝淡淡的 生涩酸味。 山下的江边天气热,从前好多人家种荔枝,后来荔枝或片荒芜,树被砍倒,当 作简陋木材,卖给挖金矿的人搭棚子或架坑木,幸存的荔枝树东一棵西一棵,冷冷 清清地站在散落的院子里,面对江对岸连绵起伏的卡奴亚罗山,无动于衷。男人上 山了,女人守在家中,小孩子自作主张地爬上荔枝树,用撕开的化肥袋捆扎开始长 壳的果子,遮挡燥热,热切等待好吃的果子成熟坠落。荔枝树枝上捆了白花花的散 乱塑料袋,远看就像受伤的挖矿人。 从前卡奴亚罗山人也对剑麻和芭蕉一往情深。剑麻砍下来,可以做麻线,麻线 染了色,在老式的木头织机上织出毯子和布料,家中男女就有衣裳裙子和床单。也 有贩子进村收购剑麻,卖到县城的纸箱厂做原料,一户人家卖剑麻,每年可以挣几 百块。可是县城的纸箱厂倒闭了好几年,卡奴亚罗山人都去挖金子,满山遍野的剑 麻杂乱无章,灰头土脸地挤在路边山坡的干土里。 芭蕉树结出的果子酸涩微甜,卖不了几个钱,卡奴亚罗山人却热爱有芭蕉为伴 的生活,从前芭蕉林成片,沿山坡络绎而去,肥硕宽大的叶片在风中上下扇动,远 看像一群等待起飞的老鹰。现在芭蕉树无人理睬,自生自灭,男人走光了,寂寞的 女人割下芭蕉果,砍下芭蕉叶,丢给猪吃,芭蕉在四月的热风中垂下干枯的叶子, 虚弱疲惫,大口喘气。 四月份木瓜也已经长大,木瓜树是一种简单明白的植物,只有树干,没有树枝, 光秃秃的树干往上伸长,顶上冒出一蓬长条叶子,叶片下挤了比拳头稍大的果子, 好像一只手,抓住几颗诡秘张望的干瘦脑袋。 那天下午,吴小三就在木瓜的张望中出现,乘车回到马蜂镇。 镇上来往的汽车大多停在卫生所门口,马车也拴在卫生所门口几只丢弃的铁架 上,病人和乘客挤作一团。这里街道稍宽,吴小三乘坐的面包车嘎吱停下,路边的 人群纷纷后退。吴小三钻出车门,头发蓬乱,满脸油汗,提着塞满纸笔的蛇皮口袋, 从病人和乘客堆中挤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辆有七个座位的旧面包车,挤了 十五个粗壮男人,就像挖金人的肚子里,塞满超重的挣钱愿望。车厢里闷热难熬, 呼吸困难,车身摇摇晃晃,嘎嘎吱吱,沿路驶来,险象环生,好几次要翻下山坡。 从马蜂镇往西走三公里就是金沙江,金沙江对岸是卡奴亚罗山。在更早的年代, 马蜂镇是一个小村子,混乱危险,运盐马队翻山越岭,从山上下来,坐船过江,东 倒西歪地来到村里,找一家客栈,拴好马,吃饱饭,上楼睡觉,睡觉前要插好门, 把铜炮枪填药上膛,抱在胸口。 防范要紧,被劫却逃不掉,村里的棉花虫整齐地开口唱歌,多半要出事。棉花 虫三月长大,四月交配,日夜高声歌唱,声嘶力竭地呼唤爱情,山上的土匪就闻讯 而至。 半夜,月亮落下,鬼魂把油灯吹灭,房顶上咔嚓咔嚓响,有脚步声跑过,狗叫 声升起来,罩住村里的土路。山下的河水哗啦哗啦,牛嘴鱼游来游去,摇动笨拙的 尾巴,浮上水面,抬起水淋淋的脑袋,睁开小眼睛,好奇地注视骚动的夜晚。村里 的土路上乱作一团,枪声四起,血肉横飞,村里人都见过,在土路上追击逃窜,水 沟边丢下两三具尸体,不算什么事。 六十年前,吴小三的爷爷就在半夜遭难,死在村外土路边的水沟里。子弹射中 了吴小三爷爷的脑袋,头上喷出的浓黑血浆染红了半条水沟。吴小三的爷爷用手拼 命揉眼睛,呼噜呼噜吐气,翻滚挣扎,想认清枪手的模样。有人看见吴小三爷爷的 灵魂像一道烟子,从嘴巴里飘出,在空气里绕几圈,变成一只鱼雀飞走。 现在没有土匪,还是危机四伏。 山上挖金子十年,村子涨大,变成一个镇,窄街纵横交错,人员混杂,热闹喧 嚣,旅馆餐馆发廊和香烟铺遍地开花。男人神色灰暗,形迹可疑,女人穿福建人卖 的廉价短纱裙,忸忸怩怩地站在街边。肮脏的面包车满街奔跑,送来各种口音的外 省人。农用小卡车满载笨重的打砂机和海龙王牌水泵,司机猛按喇叭,坚定地握紧 方向盘,慢慢挪动车头,顶住街上行人的屁股,从马蜂镇艰难穿过,驶向三公里外 的金沙江边。 江边的山谷里更拥挤,密不透风,见缝插针地盖起成片的油毛毡工棚和简易水 泥房,江对岸的半座卡奴亚罗山烟雾腾腾,古代茂密的大树砍光了,山上人来人往, 叮叮当当。 山上的矿洞像蜂巢,密密麻麻,山下的江边热情万丈,住满各地的金老板和挖 金人。 吴小三的大哥和二哥,也在江边盖了两间木板工棚。两兄弟凑钱,上山买了一 个矿洞,刨出矿砂磨碎,用药水泡透,汲出泥金,带到江边的棚子里熬炼。 早两年,吴小三也挖金子,吴家三兄弟合伙上山,挖金矿赚过钱。可是挖金矿 就像做梦,闭上眼睛高兴,睁开眼睛一场空,今天捞到大票,明天又身无分文。三 兄弟往矿洞的深处挖,就完全亏本,不见要命的金子。后来吴小三带着四百块钱, 灰心丧气地离开了卡奴亚罗山。 半个月前,大哥托人带口信,找到八十公里外邻县的吴小三,要他回来。 吴小三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