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吴小三不是笨蛋,上山守洞,分两成金子,这种话鬼才相信,他知道大哥另有 阴谋。大哥胡扯,二哥吞吞吐吐,他就按兵不动,闲在旅馆里画画。 早晨,吴小三七点起床,洗脸,把头发梳成两半,剃干净胡子,在旅馆院子里 蹲马步,打一套虎尾鞭拳,就铺开纸笔,躲进小房间里画梅花。他要画好看的梅花, 送给在阳春乡小学教书的姑娘青花。 吴小三一家是农民,几辈子住在卡奴亚罗山西面的村子里。吴小三长到八岁, 村里办起学校,吴家三兄弟就一起上学。那年大哥十二岁二哥十岁,同班学生还有 五个,两个男生三个女生,各人岁数不同,最大的男生十六岁,快要讨媳妇了。十 八岁的女教师从县城来,瘦小得像蚊子,软弱得像豆腐。她的学生都是石头,蚊子 叮一口,石头不会出血。女教师上课,学生在下面玩棉花虫,或者打架,她管不住 学生,就坐在教室的墙角哭。有时候她赌气跑回宿舍,坐在桌子边画梅花。用毛笔 醮墨汁,在软软的纸上画几笔,花和树就长出来,生气勃勃,女教师的目光也生气 勃勃。好像棉花虫闪亮坚硬的翅膀。女教师画梅花,吴小三经常站在旁边,看得目 光发直,身子发烧,耳朵里一片喧嚣,猛然刮过卡奴亚罗山的热风。 吴小三长到十二岁,女教师疲惫不堪地回县城,一去不返。以后,纸上的梅花 在吴小三的胸口日夜开放,少年吴小三经常梦见卡奴亚罗山上开满梅花,墨汁绘出 的小黑点花朵,像夜晚的眼睛,一眨不眨,又像树干上爬行的棉花虫,成群结队汇 聚,肚子剧烈颤动,在干燥的热风中不知疲倦地唱歌。女教师走后,乡上派来一个 男教师,吴小三的大哥与男教师打架,被踢出校门开除,二哥也不上学,回家放牛, 满山睡懒觉,只有吴小三坚持读书。小学毕业那年,吴小三的父亲,村里唯一的会 计,一个爱听收音机的乡下男人,在卡奴亚罗山爬岩子,掏一窝石缝里的小鹰,不 幸坠岩摔死,吴小三也回家,跟着大哥二哥满山跑。 五年前,吴家三兄弟投靠外省金老板,上山挖金子。三兄弟出生入死,辛苦挣 到钱,就自己挖洞做老板,后来亏本,吴小三就走了。他在山上的洞口与大哥二哥 告别,下山到马蜂镇卫生所门口搭车,踏上了进县城的道路。他的计划是上学,学 会真本事,回来大干,挖金子和炼金子。可是县城学不了金子课,吴小三只好打工, 学修摩托车。一年后。吴小三骑着自己拼装的摩托车,一路吃够灰土,颠簸了五十 公里,回到卡奴亚罗山下的马蜂镇,与大哥二哥见面。 街上更乱,杂人更多,汹涌的声浪排山倒海,震得马蜂镇摇晃不定,好像要拔 地飞起,升上卡奴亚罗山顶。大哥看到摩托车,瞪圆的眼睛快要滚出来,鼻孔边的 肉瘤变成紫色,烫得冒油。二哥笑成一团稀泥。大哥一拳击来,吴小三滚下了摩托 车。 大哥说,杂种你发财了。 二哥问,我们骑摩托车上山,可以骑摩托车上山吗? 吴小三爬起来,愉快地笑着,眼睛眯成两根细草。 那天晚上吴家三兄弟骑一辆摩托车,在马蜂镇街上迷离遥远的灯火中绕圈子, 好像驮矿砂的马,被皮带抽打得发疯,原地打转。玩到半夜,摩托车开烂了,吴小 三用嘴巴咬着电筒修车,熬到天亮,面前的东西还是一堆冰凉的废铁。 天亮以后,吴小三搭车走了,返回县城。 吴小三在县城继续修摩托车,两个月后有幸结识武警战士赵东东,赵东东会画 画,吴小三高兴得掉眼泪,记忆被唤醒,黑色的细碎梅花在他的胸口灿烂开放。他 每天晚上去找赵东东,过了三个月,吴小三再遇高手,认识县城里一个画人像的中 年男人。此人外地口音,在旅馆包一个房间,每天高傲地坐着,目不斜视地画画, 为县城那些想念已故亲人的家庭画人像,把照片上的死人画到大理石和厚厚的白纸 上,让远逝的灵魂像棉花虫一样飞来,重新与亲人相会。画一个人十块钱,画夫妻 合影二十块。也有活人慕名找来,坐在旅馆房间的窗户边,好像照相,让那个人画, 画一幅活人像更贵,收三十块。 吴小三经常跑去,请这个外省画师喝酒。 半年过去,吴小三辞掉修摩托车的工作,走南闯北,画人像为生。他的最大愿 望不是画人像,是画梅花,画世上最好看的梅花,装到镜框里,卖到卡奴亚罗山所 有的村子。可是他没有见过真的梅花,武警战士赵东东当年为他画梅花,他觉得不 像,摇摇头走开。他在阳春乡小学教师青花的房间里看到了真正的梅花,红黄两色 的小花,在光滑的画片上微笑,细长的褐色枝干朝上生长,指着无穷高远的天空。 吴小三对青花说,我要画梅花送给你的,我现在不会画,一个月后就可以画了。 要用毛笔画,可惜这个地方买不到毛笔。 青花有意戳穿他的谎言,不留情面地微笑着说,我有一支毛笔。 青花在书桌的抽屉里哗啦哗啦翻一阵,找出一支毛笔。可是没有颜料,各种颜 色的颜料,青花跑出去,找来两个瓶子,里面有红颜色,打开盖子,颜色已经干了, 好像人已经睡着。吴小三朝瓶子里倒进水,泡了两天,画出红颜色了,可是他画的 梅花很难看。 青花不屑地说,你画得不像,我才不要这种画。 吴小三镇定自若,把瓶子盖好,离开青花的房间,第二天就告别了阳春乡。他 早就听到消息,邻县有人办学校,教人画画,一百块钱可以学会画各种花。 现在,回到马蜂镇的吴小三,走南闯北三年,上个月学会画梅花了,他坚持每 天画三幅梅花,已经画够一百幅,可是没有一幅梅花让他满意。 那天上午,吴小三屏声息气,躲在马蜂镇的旅馆房间里,一本正经地画画。他 画了两幅梅花,一幅开红花,一幅开黄花,两幅都不算好。他有些伤心,丢下笔, 趴到窗口看风景,看楼下的人吵架。 大哥怒气冲冲,一脚踢开了旅馆的房门。 吴小三握着笔,靠在窗子边提醒说,不要动,小心地上的颜料瓶。 大哥踢飞了瓶子。吴小三慢慢坐到床边,看着门边的颜料瓶,一言不发,红色 的颜料流出来,染得地上鲜血淋漓。大哥说,你他妈的住在这里吃干饭?一天十五 块,你住得起几天?吴小三说,今天我不会上山。大哥说,你不上山就滚,老子不 要你白吃饭。吴小三摇摇头说,上山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两兄弟吵了半天,没有结果,吴小三坚持不上山。 吴小三没有把话挑明,揭露大哥的阴谋。他脑袋好使,心明眼亮,喝酒吃肉也 好,兄弟情谊也好,在卡奴亚罗山都是废话,埋藏在卡奴亚罗山矿洞里的阴谋,他 见识过不少。他的眼睛像铁钎,扎进岩石,探到了矿砂。他知道上山不是守洞,也 不是防贼,是另有所图,可是他不想首先揭穿。 他平静地坐着,看大哥骂人。 大哥气得发疯,又踢烂两只颜料瓶,弄得旅馆房间五颜六色,好像细碎的梅花 满地怒放。 晚上,二哥从江边赶来。 二哥连拖带拉,把大哥和吴小三哄进街上的餐馆。在餐馆坐下,二哥摸出一张 揉成小团的百元钞票,耐心地把钱抹平,摆到桌子上说,这样吧,我只有一百块钱, 今天我请客,有话慢慢说,亲兄弟都是好商量的。 吴小三说,我出钱,今天吃饭我来出钱,住旅馆的钱我也可以自己出。 二哥赶快收起钱,朝吴小三送去感激的笑容说,谢谢了,算你帮我。 大哥满脸阴沉,坐在窗子边抽烟,不理两个弟弟。 二哥跑过去,好言把大哥劝过来。 酒菜端上,谈判开始。 吴小三点起烟,不慌不忙地说,上山干什么,现在说清楚。 二哥愣住了。 大哥不说话。 吴小三扭头看窗外。 二哥迟疑地说,上山守洞子,昨天不是讲过了?反正上山再说吧,又不是去杀 人,就算是杀人,也不是说杀就杀的。 吴小三盯住二哥的脸。 大哥说,就是杀人。 二哥急忙解释道,小三你脑子灵啊,做事想得出办法,我们太笨了,其他人更 笨。 吴小三问,多少钱? 大哥不说话。 二哥说,昨天讲过,挖到金子分你两成,两成够多了啊,真的够多了。 吴小三说,分两成金子是以后的事,现在要付我现钱。 大哥端起酒,仰起头正要往嘴里倒,听到吴小三的话,气得跳起来,把酒杯砸 过去。吴小三低头躲过酒杯的打击,站起来要走。二哥连滚带爬扑上去,把吴小三 抱住。 吴小三重新回到桌边,坐下说,两千块。 谈判陷入僵局。大哥大声喘粗气,沉默了好一阵,猛然站起来,离开饭桌,上 街找朋友,借来一千块钱,啪地甩到桌上。吴小三不让步,耐心拆出一张烟壳纸, 写下一千块钱的欠条,递给大哥说,按手印,你们两个都要在这个条子上按手印, 免得以后赖账。大哥翻脸了,骂出一串脏话,抢过吴小三递来的烟壳纸,两把撕碎。 二哥见势不妙,拖着吴小三就跑,迅速逃出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