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马蜂镇到江边,要穿过两个村子和一片农田,从前是走路去。打矿的人扛着 铁镐和铲子,挎着鼓鼓囊囊的被褥,饥饿的骨头咯吱咯吱响。金老板心潮澎湃,大 声说话,朝卡奴亚罗山投去深情的目光。人人匆匆赶路,踩踏得干燥的土路灰尘满 天。现在已经修宽了土路,可以坐面包车去江边,车轮卷起的灰尘很大,人却不再 吃太阳当顶的苦头。 吴小三讨价还价,出三块钱,颠颠簸簸地从镇上出发。 四月天气燥热,江水干涸,可以淘沙,一群山上村子里下来的女人兴高采烈, 抓住雨季到来前的最后时光,在江底淘洗沙石。这些女人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在 江底刷刷啦啦翻得屁股朝天,好像成群结队的黄蚂蚁,围着地上的饭粒唱歌。女人 们不辞辛苦,把江底的沙石挖散,留下无数空洞的大坑。这个季节过江的人不用坐 船,在江底的坑坑洼洼中绕来绕去,趟着温热的浅水,轻轻一跃就可以到对岸,朝 卡奴亚罗山爬去。 吴小三很快过江,钻进山上的乱草中。棉花虫的尖叫东一枪西一枪,射得四处 火星乱飞。爬一段路,身上就出汗,衣服也湿了。吴小三外出几年,变成画家,腿 脚软了,爬山呼吸急促,有些吃不消。 他找一块石头坐下,抽烟休息,看山下的风景。江边拥挤的工棚像一堆石头, 灰暗杂乱,汽车像棉花虫,在土路上爬行,低哑的狗叫声断续传来,球磨机轻弱地 呜呜震动。吴小三闻到硫酸的臭气,知道有人在江边炼金子,把泥金泡在硫酸里, 放到火炉上煮熬,盆里飘出的臭气老远就能闻到,呛得人想吐。 身后叮叮当当,有人赶马下山。 山上挖金子,养活了各种人。有人买几匹马,在山上来回跑运输,驮矿砂和汽 油。矿砂驮到山下,就可以熬金子,汽油卖给山上的挖矿人,人家就可以开发电机, 把洞子打深。 马扑哧喷一下鼻子,热汗味扑到吴小三的背上,他急忙跳起来。 马背上捆着装满矿砂的化肥袋和晃来晃去的空塑料桶。 赶马人看到吴小三,咧嘴露出黄牙,惊讶地笑了。 小三回来啦?赶马人朝他打招呼。 吴小三拍拍屁股上的灰,掏出香烟说,抽一支烟,你现在生意还好? 赶马人在吴小三面前站住,接过他的烟说,还好还好,养几匹马还好,反正饿 不死。 吴小三说,饿不死?你赚疯了还饿不死。我才是要饿死了。 赶马人笑歪了嘴说,你会饿死?你比哪个人都本事大还会饿死? 马朝山下走,摇晃着尾巴,在乱草中消失,铃声越来越小,好像飞走的虫子。 赶马人咦地大喊一声,手忙脚乱地追上去,连滚带爬地跑远。 中午,吴小三爬到半山腰,拨开乱草钻出来,看到二哥蹲在洞口打瞌睡。一个 干瘦的小伙子坐在地上发呆,眼睛半睁半闭,吴小三走过去,小伙子也不说话,表 情空洞。另外两个人在洞外的棚子里睡觉,鼾声大得压过山上的风声。 洞口的木桩上拴了一只黑狗,黑狗扑向吴小三,拉扯得脖子上的铁链呛啷呛啷 响。 二哥看到吴小三,高兴得一跃而起。 打金子的矿洞很平常,半山腰挖平一块地,炸出一个洞口,就朝里面刨。洞外 的平地上搭了油毛毡棚子,可以睡觉和煮饭,放置发电机和打砂机。棚子里混乱肮 脏,弥漫着汗味屎味油污味种种恶臭,睡觉的地方垫了山上割来的茅草,茅草上丢 着散乱发黑的薄被褥。吴家兄弟的这个洞是从别人手中买来,有过发财的历史,棚 子外面靠近斜坡的地方砌了一个水泥池,里面填了半池磨细的矿砂。这是氰化池, 往池子里倒进药水,浸泡矿砂,就可以取出泥金,带到山下江边的棚子里熬炼。吴 家兄弟接手这个洞,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池子里泡出过金子。当时洞口的发电机 和打砂机彻夜叫嚣,狗拴到氰化池边,每天心满意足地啃骨头。 现在,吴家兄弟的矿洞沉默了,狗朝吴小三叫几声,很快趴到地上,一声不响。 前面,被几蓬乱草遮挡的小路,隐约消失到山上一堵宽大的岩石后,绕过岩石 不远,就是陈老板的矿洞,那边干劲十足,机器搅出轰轰隆隆的响动,令吴家兄弟 心惊胆战。 那天晚上吴小三在山上的棚子里睡,二哥也在山上睡,大哥住江边,守着山下 的棚子做噩梦。山上的棚子用树枝草草搭成,顶上盖塑料布,夜风阵阵吹来,塑料 布猛然抖动,指挥着千军万马。两兄弟在塑料布的剧烈抖动中整夜说话,二哥很唠 叨,吴小三听得头晕,还是爱听。出门几年,回来见到大哥和二哥,吴小三心里高 兴,身子也暖和。听二哥唠叨,吴小三渐渐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陈老板在那边的 洞里下本钱猛挖,会把吴家兄弟的砂路切断,切断就完蛋了,吴家兄弟就要喝西北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