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棉花虫可爱而愚钝,听到任何脆响,就会拍翅飞窜,蜂拥而至。吴小三做少年 时,经常在四月的燥热中约上村里的朋友,捡一堆小石子装进口缸,站在树下呛啷 呛啷猛摇,棉花虫闻声飞来,纷纷落网,被吴小三和朋友捉住,带回家炒了吃。说 起来,卡奴亚罗山人也像棉花虫,被挖金子的轰响引诱,冒死上山,你抢我夺,一 片混战。所以山上的人要学会装哑巴,洞里着砂了,嘴上不说,不敢走漏消息。有 人喝酒乱说,传出风声,就要倒霉。江边的金老板和山上的挖矿人会循声扑来,一 哄而上,围着那片刨出金子的山坡猛挖。一两个月中,四周就人喊马叫,热气冲天。 有人本钱足,找驮马运来机器,召集大批人手,发电机风钻小推车摆开架势,三下 五除二,就在旁边的岩石上打出大洞,每天挖十几米坑道,几百米上千米往下走, 把别人的脉金抢断。 山上有规矩,已经打出的矿洞,别人不准挖断,更不准强行进入。可是,循声 飞窜的棉花虫不是停在一棵树上,是落满四周的乱草和杂枝,高声欢唱,猛烈啃咬。 蜂拥赶来的打矿人围住别人着砂的矿洞,在旁边十几米和几十米处开挖,抢在山肚 子前面截财,把岩层脉金的下段切断。人人奋力抢先,慢一天不行,慢两天要坏事, 还要死人,血本无归。 快啊,要快啊。 可是吴家两兄弟快不起来。 他们最初买到这个洞,两个月就见成效,挖到一堆鸡窝砂金。他们把手上的砂 金熬出来,卖了几万块钱,雄心勃勃地做计划,眺望远大前程。他们根据经验,认 准洞里的方向,听到岩层缝隙中挤出的金子亲切的呼唤了。他们知道耐心往洞里走, 可以掘到脉金,大发横财。两兄弟高兴,在马蜂镇街上的饭馆喝酒,在小舞厅里放 声高歌,等待幸福从天而降。他们不慎走漏风声,财大气粗的陈老板就上山了。现 在耗尽本钱,他们停工等死,眼看要白干。他们干不过陈老板,陈老板在五十米外 的山岩边凿开一个洞,在洞口支起两台日本发电机、两台大功率的海龙王牌水泵, 买来五只崭新的风钻,召来三十个累不死的四川人,租了马队每天运送汽油和炸药, 贴着吴家兄弟的坑道,白天晚上加班,抢进山肚子一千米远,赶在了他们的前面。 吴家两兄弟欲哭无泪。 他们手下只有三个人挖矿。原来找来七个人,说好干分成,不付工钱,管吃住, 挖到金子三七分。当时刨出金子,卖到钱,大家欢天喜地,后来再挖半年不着砂, 四个人拔腿走掉,剩下三个人也想走,找吴家兄弟要工钱。吴小三的大哥破口大骂, 舞起一把砍刀,警告他们不要找死。吴小三的大哥说,讲好干分成的,还要算什账? 想算账的来问问我的砍刀。你们花掉老子几千块钱,吃了半个猪,喝了十几桶酒, 老子不算账,你们倒来算账?要走赶紧滚蛋,小心老子砍人。 那些人快要饿死,不怕吴小三的大哥砍人,只怕白干吃亏,拿不到工钱就走, 不划算了。他们就守在山上磨时间,每天睡得像猪,吃清水白菜和土豆,脸色像泥 巴一样发黄。 吴小三默默抽烟,听二哥诉苦。 二哥说,明天你转到那边看看,那个陈老板钱多,花两百万挖洞啊,干得太狠 了。我现在害怕,干不出金子,钱要赔光,赔光我也活不成了啊! 吴小三坐在洞口阴凉处的泥地上,不慌不忙,抬头欣赏天上慢慢飘动的云彩。 云彩忽而拉长,宛若女人的裙子,忽而骤拢,变成婀娜的人形。他的心随风飘摇, 像棉花虫,在草丛中飞窜,搜寻青花顽皮躲闪的背影。吴小三喜欢青花眨得飞快的 明亮眼睛,喜欢她梳得光滑整洁的脑袋和晃来晃去的长发,喜欢她比比划划的白净 手指和那间散发出墨水与粉笔气味的房子,喜欢青花蜕皮的干裂嘴唇。青花说话很 快,情绪忽冷忽热。有时嘻嘻巧笑,把吴小三拖进教室,教学生画画,有时低头不 言,翘着弯弯的手指,咧开嘴,撕下唇上的蜕皮,放在掌心,懒懒地吹到地上。吴 小三离开小学老师青花已经一年多,回马蜂镇前,他学会画梅花,花十块钱挤进塞 满乘客的面包车,揣着缠绵心事,去阳春乡找青花。找到学校后院青花的房间,只 见窗玻璃被小黄花窗帘蒙严,房门紧闭。小学校守门的老头告诉吴小三,青花不干 民办教师,辞职走掉半个月了。吴小三递给老头一支烟,提着蛇皮口袋离开,在阳 春乡街上找一家小旅馆,关门睡觉,送走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二哥说,就算干掉了陈老板,我们又能怎么办?我们没有钱了,没有钱怎么挖 洞啊。 吴小三摇摇头,把空气中浮现的青花摇走,平静地说,干掉陈老板,挖洞就很 简单。 二哥说,你告诉我怎么会简单?你拿得出本钱? 吴小三说,干掉陈老板,我们的洞就不会死,不会死就有人来合伙,我们也可 以卖洞,不想自己挖金子,就可以把洞卖掉,本钱就找回来了,这种事也不会想? 二哥张大了嘴巴。 吴小三说,现在我们不能等,干陈老板的事说不清什么时候成,我不能跑进他 的洞埋炸药,要先做自己的事。不管是什么情况,我们的洞该挖还是要挖,人闲在 山上吃饭,像猪一样睡觉,哪有这种事?山上的三个人不想干就走,想干就要干, 进洞子挖砂,说不定我们先发财。陈老板的那些人,也不一定挖到矿脉,矿脉藏在 山肚子里,我说不清楚他就说得清楚? 二哥点点头。 吴小三说,我先垫钱出来,马上挖洞,陈老板那边,我会抽时间去了解,不让 他占便宜。 二哥说,干陈老板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大哥要做。可是陈老板厉害啊,你的话 是对的,他那边人多,搞不好要吃亏,主要是你会吃亏,你做事要小心,先保住自 己的命。我们这边可以接着挖洞,万一着砂就好,少挣钱也就算了。老天保佑我们 先着砂吧,我在洞口挂过好几个土罐了。 二哥眼睛发红,好像要流泪。 在山上的洞口挂小土罐,土罐外面包一块红布,是卡奴亚罗山挖金人的迷信, 他们认为向洞里的矿神奉上乞讨的土罐,土罐外面虔诚地包上红布,就可以财源滚 滚,让金子填满欲望的大坑,带来好运气。 吴小三回头看,洞口上方干枯的乱草中,果然挂了两个包扎着肮脏红布的小罐 子。好像挂着两颗人脑袋。 吴小三说干就干,第二天做出果断安排,派人下山买东西,中午他们吃猪肉和 大米饭。买肉菜和大米的钱是吴小三掏的,山上的几个人看到钱,眼睛鼻子都在笑, 他们连蹦带跳,像洞里倒出的废石,哗啦滚下山,到马蜂镇买来了大米猪肉白菜辣 椒和酒。吴小三在山上住,肚子饿得快,看到好吃的东西,身子里激浪翻滚。他跑 来跑去,指挥一个人烧火,一个人切肉,一个人煮饭,五条饥饿的汉子,围着乌黑 的小锅忙乱。 下午太阳偏西,肉饭香气又在洞口弥漫,二哥满脸红润,在棚子外面搓着手来 回走,大声打喷嚏,把吴小三逗笑了。 吴小三提出一只塑料桶,里面装满了包谷酒,这是他带到山上的酒。 夜黑风高,疾风劲吹,众人围着一堆火,喝掉了半桶酒。 吃过晚饭,几个人准备进洞。 挖金子的三个人,一个十九岁,黑瘦干硬,穿一件蓝色圆领短汗衫,套一条宽 大的黑短裤,衣服肮脏松垮,脚上套塑料拖鞋,脚趾像一排乌黑的石头,裤腿下露 出的小腿像烧糊的树干,皮肤紧紧裹住结实的骨头。这个人年纪轻,力气最大,整 天不说话,人称牛干巴。牛干巴的舅舅五十多岁,是一个非常唠叨的男人。吴小三 上山两天,听他一百遍喊肚子饿,两百遍诉苦,痛骂逃走的老婆。他的老婆四十岁, 去年背三只小猪到镇上卖,再没有回来。山上村里的好多人家,经常有女人不知去 向,牛干巴舅舅的唠叨,也就没有人爱听。另外一个人三十多岁,愁眉苦脸,呆头 呆脑,蹲在洞口像一堆土,好像背上和肩膀上很快会长满乱草。喝了吴小三带来的 酒,这堆沉默的土就哗啦散开,爬出成群结队的棉花虫,吱吱嘎嘎尖叫。他满脸酒 气,双目通红,非常欢乐,把切菜的树桩抱在胸口做三弦琴,捡一根树枝在上面刮, 扯开嗓子唱山歌。 三个人在洞外面忙一阵,把发电机打开。拉出一排电线,挂上电灯,亮晃晃地 拖着电灯和线进洞了。 整夜欢天喜地,吴家兄弟的这个洞,在卡奴亚罗山的夜晚恢复生机,好像吵架 的夫妻重新搂着睡觉,洞里洞外五个人——三个挖矿砂的乡下人加上吴小三和二哥, 全部卖命干活。 吴小三和二哥各扛一把铁镐,在洞外挂起一只灯泡,跳进氰化池里,吭哧吭哧 地开挖。灯光被宽阔无边的夜晚吞没,隐约照耀着山壁和油毛毡工棚,工棚外面丢 了几只烂水靴,水靴旁躺着一口被岩石砸扁的铝锅,铝锅左边几步远,是突突跳动 并喷吐黑烟的发电机。石缝和草丛中的虫子纷纷窜出,围着木桩上的灯泡飞舞。 池子在洞外七八米外,靠近斜坡,里面堆着干硬的褐色矿砂,这些矿砂没有泡 过药水,吴家兄弟已经无钱买氰化纳药水,有钱也不敢再用。吴小三站在池子里, 举起铁镐,一下一下地往下砸,把干硬的矿砂刨散。他说不泡药水怎么会有金子? 又怎么知道没有金子?不敢尝试就认输,这叫自己把自己打败。他说书上讲过,最 大的敌人不是敌人是本人,最好的洞不是别人的洞是自己的洞,每个人都可以挖到 金子。他说一个人灰心丧气,什么事也做不成,也就挖不出金子。他说二哥你信不 信,我就要从这个干池子里泡出金子,我会泡出一堆刷啦刷啦响的钞票。 二哥隔了吴小三两步远,也在挖池子里的干硬矿砂,听到吴小三说的道理,犹 豫着点头,露出讨好的笑容。 吴小三把镐头用力敲进矿砂里,停下动作,抬手打落一只飞虫,看着二哥问, 金子再少也是金子,为什么不要? 二哥疑惑地问,你会在这个池子里泡出金子? 吴小三问,你不相信?泡出来归我? 二哥慌了,连连摇手。 吴小三说,如果加进药水,也泡不出金子,我们就卖矿砂好了,卖矿砂打洞, 也是一种办法。 二哥为难地说,没有金子的泥巴,谁会出钱买啊?这些矿砂要卖,也要先化验, 有化验的单子人家才会出钱买,镇上专门有人做化验。 吴小三说,我就不信那些人的化验。 说话间,牛干巴推着小车,灰头土脸地钻出洞来,小车里堆满石头和泥巴。吴 小三鼓励他,举起铁镐挥几下,牛干巴咧开嘴,用力一推,把车里的泥石倒出来, 缓缓转动眼珠,一句话不说,又返回洞里。不要小看洞里的三个人,卡奴亚罗山上 的三个挖矿人,抵得上县城的一百个干部。他们干瘦的手脚像铁棍,可以抠进石缝, 扳开岩石,他们身子滚烫。可以烧化矿砂,炼出黄金。他们也有先进机器,吴家兄 弟在镇上买过一把旧风钻,风钻呜呜呜地插进岩缝打眼,填上炸药放炮,就可以把 乱石和泥土装车拉出。 洞里接连传出两声沉闷的爆炸。 吴小三说,明天你去镇上买药水,还是我去? 二哥说,还是等等看吧,万一白花钱呢?我看这些砂里没有金子。 吴小三说,我出钱买,你不用操心,我还有几千块。 二哥说,还是先化验好了,你的钱也不必要浪费。 吴小三说,什么叫浪费?放着金子不要才是浪费,我明天下山,到镇上买两桶 药水。 二哥问,不想干陈老板了? 吴小三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打了一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