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陈老板真的提来了两瓶酒,还带来一包花生米。 吴小三说,好吧,喝两杯,不能多喝。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三个工人在洞里挖矿,吴小三和二哥坐在洞外,陈老板坐 在吴家两兄弟中间,三个人一起喝酒,嚼着花生米。陈老板肥胖笨重的身子摇来摇 去,屁股底下的石头滑开,身子忽然歪倒,跌到地上。吴小三伸手拉起他,他连说 几声谢谢,把石头拨开,坐在地上,开始回忆自己的生活。吴老板的唠叨远胜过牛 干巴的舅舅。吴小三在外面游荡几年,也算有见识,没有遇见一个比陈老板更爱说 话的人,吴老板从挖洞说到喝酒,从喝酒说到女人,从女人说到汽车,从汽车说到 山下卖衣服的福建人,说得漫无边际,嘴角堆起两团逐渐膨胀的唾沫。陈老板滔滔 不绝地说话,眼睛看着山坡上的草。卡奴亚罗山挖金矿十多年,山上的树已经砍光, 只有不成材的小树和满地乱草,草长了半人高,在风中成片摇动,飒飒飒地响。 草丛中的棉花虫发出一声悠长凄厉的尖叫。 陈老板嚼着花生米说,今天,我进你的洞去看看?老朋友了,有什么隐瞒的? 吴小三微笑着说,今天不行,明后天看情况,我要是高兴了,可以让你进洞参 观。 吴小三的二哥吓得脸色发白。 吴小三认为陈老板还算老实,笨手笨脚的不难对付。吴小三很狡猾,做事周密。 他拐弯抹角,只想吊陈老板的胃口,等陈老板熬不住,钻进了吴家兄弟的洞,就死 定了。在洞里埋好炸药,轰的一声就完蛋。其实不用炸药也可以解决。拿镐子朝后 面砸,几个陈老板都要死。砸死人再放炮,从石头和泥巴里刨出死人,是人是鬼已 经认不出来。警察上山也看不出作案的痕迹。警察当然不会上山,洞里炸死人,镇 上的警察不太管,爬山够辛苦,警察不会吃饱了撑着,洞里出事都是自己商量解决。 吴小三的二哥面对陈老板,好像面对一具尸体,如坐针毡,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他站起来说,我走了,去洞里看一下。 陈老板对吴小三的二哥说,捡一包金子出来看看啊。 吴小三说,捡出来不会给你看的。 吴小三的二哥头也不回地逃进了洞里。 陈老板喝一口酒说,原来我喜欢画画,你知道我干过什么?当过兵,当兵的时 候学过画画,可是我这个人笨,人家学会画了,我学不会。我这辈子不可能做画家 了,只有上山打洞子的命。不过我的儿子要让他学画画,我觉得画画这种事高级, 拿起笔来刷刷刷几下,就画出一个人,好大的本事啊。 吴小三怔怔地问,你喜欢画画? 陈老板又喝一口酒,点点头说,我儿子是真正喜欢画画,可是他画不来人像, 只会画狗啊鸡啊,画狗和鸡有什么意思? 吴小三放下酒碗,吸一日烟,感慨万端地说,狗和鸡还算好画,画人最难,画 梅花就更难啊。 事情急转直下。天上的乌鸦和在地上的狗被同一块肉引诱,撞到一起,两人一 边喝酒,一边谈画。局面有些混乱,出乎吴小三的意料,陈老板的话刺到了他的痛 处,就像女人掐住了男人胯间的命根。 吴小三说,我会画画的,我最近几年都在画画,四处走动,给人画像,现在会 画梅花了,只是画不好,画不好才回马蜂镇来挖金子的。 陈老板很惊诧,把酒瓶放到地上,瞪大眼睛问,你会画画?真的会画画? 吴小三说,你不相信我的话?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相信了是吗?告诉你,我的 画笔和纸放在镇上的旅馆里,不然现在就可以给你画一张像,我这几年就靠这个, 也还可以过,其实我不消回来挖矿的。 陈老板问,画一张像多少钱? 吴小三说,你要跟我交朋友,给你画像不要钱了,我会画了送给你。 陈老板大声叫好,跨上来紧握住吴小三的手说,明天吧,明天我们下山,你到 镇上找出那些东西,给我画一张像。 吴小三冷静地说,下山就算了,我在这里有工作,改天再画。 陈老板呲开黄牙,满脸崇敬地说,画画这种事很难啊,不是我们大老粗可以做 的。 他们继续喝酒说话,陈老板兴致勃勃,又讲自己吃过的苦。他说我当兵回来找 不到事,在山上挖过石墨矿的,石墨矿你可能听说,听说过没有挖过吧?人钻进洞 里,出来就是非洲黑人,真正的非洲黑人。你知道石墨干什么用?就是做电池芯的 那种东西,还可以做铅笔芯,洞里都是黑灰在飞啊,人的嘴巴鼻子耳朵里都是黑灰, 石墨的黑灰,干一天有五块钱,五块钱可以用半个月。吴小三心不在焉,脑袋有些 乱,说话会走神,他支支吾吾地应付陈老板,眼前浮现出爬动的棉花虫,那是长了 翅膀的黑色梅花,黑色梅花就是石墨画出来的。陈老板接着说,山上还有小黑虫, 小黑虫知道吧?不是棉花虫,是小黑虫,黑压压地飞来,也像黑灰,把人的头裹严, 吸血啊,啊呀人的头痒得要命啊。钻进洞里是黑灰,出洞来是小黑虫,他妈的死了 才会舒服啊。陈老板的唾沫喷到吴小三脸上,吴小三看到眼前细碎的黑色梅花变成 满天飞舞的小黑虫。少年时代的美梦,那些遥远破碎的记忆,像黑色的细碎梅花, 一朵朵绽开。那些梅花是夜晚的星星啊,它们在漆黑的天空里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 注视着卡奴亚罗山上寂静的村子,注视着躺在土屋破床上的少年吴小三。星星拼命 眨眼睛,引诱吴小三出门,离开村子,踏上村外漫漫无边的道路。 陈老板停一下,把空酒瓶丢到地上,看着酒瓶哐啷哐啷往下滚,大声感叹道, 啊呀我要会画画就好了,画画挣钱,高级的日子啊,不消上山来挖洞子卖命。 吴小三朝陈老板傻傻地笑了一下。 陈老板说,怎么样?下山?画一幅画给我? 吴小三摇摇头。 陈老板大笑说,我看你是不会画吧?吹牛。 吴小三心乱如麻,气呼呼地站起来要走。陈老板扑过去,拉住吴小三的手,连 忙道歉说,兄弟冒犯了啊,我在这里无聊,才乱说乱讲,图好玩。你看天天在山上, 不闷死才怪,我想下山去玩,你去吗?一起下山吧,你还可以画画,画一幅画送给 我,我出钱买也可以,画得好我就出高价。 吴小三表情僵硬,冷冷地对陈老板说,放开我,放开我的手。 陈老板松开手,递给吴小三一支烟,把脚边的空酒瓶踢开,满口酒气地走开, 朝山坡那边走去了。吴小三抽着烟,回过头,目送着陈老板肥胖笨重的身子,他有 些后悔,刚才太粗鲁,对陈老板做得过分了,把陈老板惹火,计划就会泡汤。 吴小三大声说,走啦?不下山玩啦? 陈老板停住,转过身子,看着吴小三,脸上挂满笑容。 吴小三试探地说,走不走?下山? 陈老板异常兴奋,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拉住吴小三的手说,啊呀你这个人,你 这个大画家,架子还不小,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是比较高傲,这个我知道,我就 不行了,我这人太粗,只配在山上挖洞。 知识分子?吴小三大笑,怪声叫起来,陈老板你太抬举我了,我算什么知识分 子?我也是大老粗,没有上过几年学,我是自己找人学画画的。 陈老板用力摇着吴小三的手说,你就是知识分子,画家就算知识分子,这个我 是知道的。 吴小三心花怒放,幸福突然降临,令他措手不及。 陈老板说,走吧,现在下山,去镇上找饭馆喝酒。 吴小三犹豫了,吞吞吐吐地说,明天吧,明天再看,没有事就下山,画画给你 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