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天晚上吴小三还是睡在山上,夜晚没有风,没有棉花虫的叫声,卡奴亚罗山 好像沉到了水底。每年雨季到来,金沙江都要涨水,江面宽阔,流水汹涌,泥沙俱 下。奇怪的是江水倾泻而下,山谷里雨幕朦朦,四周却格外寂静。那些躺在河床上 被灼日烤得爆裂的石头,全部沉到幽暗寂寞的水底,被苍茫的流水吞没,踪影全无, 再也不能阻挡江水的奔涌。那天晚上吴小三就是一块被浩荡江水吞没的石头,睡得 相当踏实,不做梦,也听不到棚顶滚过的声响。他与卡奴亚罗山一道心安理得地沉 没,整夜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睡在茅草上,二哥说他睡觉鼾声大,那天晚上他没 有打鼾,呼吸平稳均匀而轻弱。 第二天上午十点,吴小三迟迟不起床,赖在棚子里睡觉。牛干巴和他的舅舅, 还有那个喝了酒就哇哇唱歌的呆瓜,他们三个人提着风钻进洞,呜呜叫嚣着干了两 个小时。洞里接连传出两声闷炮,把吴小三炸醒。吴小三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拖拖 拉拉地钻出棚子,看到二哥坐在洞口不远处,把装满氰化纳药水的两只塑料桶提到 面前,转来转去地欣赏着。 二哥说,两只桶都装满了啊,要花不少钱的,泡不出金子就可惜了,还不如卖 了换肉吃。 吴小三伸了一个懒腰。 陈老板的肥胖身子从不远处那块乌黑的岩石后面冒出来,接着秃头出现了。他 一边走路,一边喘气,大声咔痰,稀里哗啦拨动着身边的乱草,老远就朝吴小三送 来谦卑的笑容。他走得太急,稀疏的头发翻动着,不断落下,挡住了眼睛,只好匆 忙朝上整理所剩无几的头发。他走到吴小三面前,好像爬了一座山,喘得站不住, 大声咳嗽起来。 喘息稍定,陈老板把手搭在凸起的肚皮上,抱歉地说,老了啊,身子不比当年, 当年我三天不吃饭,还可以爬两座山。我挖石墨矿,外面洞口塌了,闷在洞子里两 天,是一个鬼,饿了吃死老鼠啊,现在不行了,走路就会喘气,不中用了。 陈老板和吴小三一道下山了。 两人一路说话,不慌不忙。吴小三心情很好,看见一块石头,就告诉陈老板, 画石头也不容易,要画得像石头,不能像泥巴。他说我看见路上的一个人,也会想 着怎么把他画好。看见一朵花一棵树,看见几棵草,也会想着怎么把那些东西画在 纸上,要画得就像那些东西是生在一起。一个人坐在树下,旁边有草,还有花,要 画出这样一幅画不容易啊。 陈老板说,不容易,不容易,你这个人不简单,以后会干成大事,你在山上是 可惜了。挖洞子的人都是命苦啊,搞不好把钱赔光,只能跳崖了。 吴小三笑起来,满脑袋都是画。路边的草是画,山下江底,那些小石头一样滚 动的淘沙人也是画。他不是为吃饭和喝酒下山,是为了画画。他要去镇上赵跛子的 旅馆,找出自己的纸和笔,为陈老板画一张像,让这个家伙开眼界,在乱糟糟的马 蜂镇展示才华。他们一路说笑,很快过江,坐车进入喧嚣吵闹的马蜂镇街子。街上 车声嘈杂,一个高大的男人牵着一队马,走在街道中央,背了一个娃娃。这是卡奴 亚罗山常见的场面,男人背娃娃,女人背柴和各种重物。这个男人的身边就走着一 个女人,女人背了一只巨大的白色塑料桶,桶里装满汽油,散发出刺鼻的香味,马 背上也挂满装汽油的塑料桶。两口子带着驮汽油的马队。在街上不慌不忙地走着, 挡住了艰难行驶的汽车。有人疾速穿出人群,风一样卷过街面,有人大声骂人,几 个女人坐在街边空荡荡的麻将室里,看着来去的汽车和行人,咕咕地笑出鸟的声音。 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他们去吃饭。 吴小三说,先找纸笔来画画,我不饿。 陈老板把吴小三拖进街边一家餐馆,摁到餐桌边说,来到街子上,不吃饭?吃 完饭你有多大的本事,拿出来给我看就是了。我今天就是要欣赏你的本事,我是你 的崇拜者,我要把你的画挂在房子里,我在旅馆里包了一间房子,画挂在我的房子 里,就很好看,比相馆里照的相还高级,我们今天有的是时间,好好吃一顿,然后 再画。 吴小三说,赶快吃,填饱肚子就走。 吃过饭,吴小三带着陈老板在马蜂镇拥挤的人群里穿梭,找到赵跛子的旅馆。 赵跛子看到吴小三领来陈老板,瘦脸上光芒四射,好像贴了金子,他一拐一拐 地从房间里赶出来,举起秃臂大声说,陈老板来啦?坐着喝茶吧,坐进我的屋里喝 茶。 陈老板把赵跛子推开,坐在旅馆院子的一只凳子上。 赵跛子转向吴小三,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说,你小子有本事,找到了大老板, 想搞他的钱? 吴小三不理他,跨进房间,趴到床边找东西。 赵跛子追进来,站在吴小三身后说,你发财就不认人了? 吴小三从床底下拖出了装着纸笔的蛇皮口袋。 赵跛子问,你要搬走?住到陈老板那边? 然后是陈老板带路,领着吴小三去他的房间。陈老板在马蜂镇一家大旅馆租的 房间不算宽大,可是很干净,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墙上挂了一套西装,门边 有两双新皮鞋,被子上丢着女人的粉红色短外衣,房间里散发出香皂清新的气息和 女人绵软的气味。 陈老板走进房间,就变成真正的马蜂镇金老板。他四处张望,傲慢地哼两声, 朝地上吐一口痰,满不在乎地坐到床上,提起被子上那件女人的粉红外衣,凑近鼻 子闻了闻,扔到床里的墙边,疲倦地倒在床上。 啊呀,回来就好啊,陈老板挺着肚皮,仰面朝天,高声感叹:在山上辛苦啊, 你看我的房子给女人用了,她在享福,我在山上受苦啊。 吴小三忙起来,拉开蛇皮口袋,两只手伸到袋子里翻弄,找出一堆东西,东一 件西一件堆在地上。 陈老板坐起来,从床上滑下,走到吴小三身边问,你有这么多东西? 吴小三说,这些东西不算多,别人那些画画的东西才多,我还不算好画家。 陈老板拿起地上的颜料瓶问,你画彩色画。画我的彩色画? 吴小三红着脸说,我还不会用颜色画人像,只能用铅笔画黑白画,铅笔画好, 我可以涂颜色的,不过涂了颜色反倒不太像,也不好看。 陈老板在吴小三身边蹲下说,画一张铅笔画就行,铅笔画很高级,画得像我就 很喜欢。 吴小三满脸严肃,把纸和笔准备好,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准备画画。 现在吴小三变成一个真正的高傲画家了,他把陈老板拉到床边坐下。坐直,他 说,直起身子,不然看上去不精神。陈老板任他摆弄,傻里傻气,大肚子忽起忽落。 吴小三轻轻拍了一下陈老板的肚皮说,肚子收起来,吸着气,不然就难看了。陈老 板为难地皱起眉头,用力收紧肚皮,可是沉重的肚子很快又哗啦垂下,只好再吸气, 三下两下重复,就憋得呼吸困难,脸色通红。 吴小三退回来,坐在墙角边的一只凳子上,抱着画板,盯住陈老板,举起铅笔, 眯着眼睛朝陈老板比划,自言自语咕嚷着,计算陈老板的五官和身子的比例。他仔 细观察陈老板,发现这个人长得怪,脸皮浮肿,眼睛细小,耳朵宽大,嘴皮薄而干 裂,头发稀疏。他的身体非常肥大,人却很虚幻,眼神迷离恍惚,嘴巴半开半合, 耳朵轻轻扇动,头发似有若无,脚在地上焦急地悄悄划动,透露出重重心事。陈老 板的两手紧紧扣在一起,放在忽起忽落的肚皮上,手背上青筋暴突。一双青筋暴突 的手是不寻常的,这双手做过很多事,说不定也害过很多命。发现陈老板的手不同 寻常,吴小三再往上,看到陈老板的脸也布满凶相。这张脸浮肿,横肉起伏不平, 浮肿的脸皮下藏了多少秘密,吴小三永远不知道,就像陈老板永远不知道吴小三的 秘密计划。 吴小三说,好了,不要动,我开始画了。 吴小三话音未落,陈老板竟然从床上跳下,转来转去在房子里找东西,找到一 只女人用的粉红色塑料杯子,倒了一杯水,递给吴小三说,你喝水,先喝一口水, 我也要喝。杯子没有递到吴小三手中,陈老板就自己先喝了,可是水太烫,陈老板 叫一声,杯子失手落地,水洒到吴小三的脚上,幸好没有洒到画板上。陈老板连说 对不起,吴小三瞪住他,满脸不高兴。 你坐好,吴小三说,画还是不画? 陈老板坐到了床边。 吴小三低声骂一句,正式开始画画。现在,他面对一个要死的人,画一张差不 多算遗像的画。他盯住陈老板,一笔一笔地画,慢慢勾勒轮廓。他发现陈老板只剩 一口气,没有形,虚无,快要死了,这个人快要死了,回到山上就要被炸死。吴小 三的师傅在旅馆里画人像,画那些死去的人,看着照片一笔一笔地画,画出来很像, 又很虚无,纸上浮现的只是一团气,一个轻飘飘的灵魂,不是活的身体。 陈老板坐不住,扭了几下身子。 吴小三说,不要动,请你不要动。 陈老板说,对不起。 吴小三说,就像照相,你动几下,相机就会把人照花的。 陈老板说,画画比得上照相?你真是不得了。 吴小三说,不要说话,你会影响我的观察。 房间里弥漫出庄重和肃穆,两只苍蝇绕着陈老板的秃头,嗡嗡叫着飞来飞去。 陈老板挺直身子,眼睛眉毛也不敢动,肚子鼓得很高,表情呆板。窗户玻璃上透进 明晃晃的光亮,有人在窗外走动,也有女人尖笑,吴小三不为所动,一本正经地画 画。 门咕叽一声推开,吴小三的大哥伸进一个脑袋,跨进房间。吴小三抬头说,你 出去,不要进来干扰我。大哥愣住,站在门边,满脸疑惑。 陈老板问,你是谁?找吴小三? 吴小三说,陈老板你不要说话,你一说话身子就动,我画不出来了。 大哥站在门边迟疑地说,我是吴小三的大哥。 陈老板高兴得跳下床,跑过去握住吴小三大哥的手。 吴小三生气地把画纸扯下,扔到地上骂道,画什么画?我要上山去,我在山上 有好多事。 陈老板急忙撇下吴小三的大哥,转身跑过来,捡起地上的画纸递给吴小三说, 啊呀对不起,你这个大画家,脾气还不小,对不起了,我坐好你重新画,其实接着 画也可以的,差不多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