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多时候他躲在窗户后面,眺望技工学校的宿舍楼。这楼很大、很高,划分成 三部分:以四楼为限,上面住女生,下面男生,又在西段隔出上下一列,为教工宿 舍。他家在四楼,正好位列宿舍楼中段前方,故而他每每站在窗后,几乎将全楼的 动静尽收眼底,既能看到女生在不小心被风吹开一截的窗帘后上网、吃零食,又能 看到男生们站在阳台上洗澡,将一盆水从头顶浇下去。不经意的时候,还能看到某 个教师模样的高个、健壮的男人在他狭小的房间里将不同的女孩举过头顶转圈。那 楼与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十米。最相邻几个宿舍里的男孩女孩,他仿佛都能看清他 们脸上的痦子。他在这里住了六年了,从他隐没在窗后的视线里流过的男生女生换 了好几拨。时常,他在街上漫步,就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的脸。而对方必定 是不认识他的,他的窗玻璃从外面看过来不透明。如果他一直够谨慎的话,学生们 一定不知道对面那幢商品房的某户人家的窗后站着一个男人。 在这种难以避免偷窥学生的生活中,他偶尔也会设想:假如换一个位置,站在 那宿舍楼往这里看,将是什么感觉呢?他总有这种好奇,但六年来从未付诸实践。 这个夜晚,他突然就站到了这个位置,眼看着六年来的好奇即将解密,他竟丝毫没 有激动。 但情况马上急转直下。当他爬上与自己住处直线距离最近的宿舍的楼梯,发现 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从这里看他家,视野要更为清晰。这一点不可思议,但细 想想却又完全可以理解。换一个位置来看待他整日穿行其间的住处,竟带给他极为 不同的感受。一些讶异爬上心头。他想到,事实上六年里他一个人偷偷观望着学生 们的生活,而自己却更为清晰地置身于成百上千的学生眼皮底下。他惊讶的倒不是 自己可能不小心被学生们窥探过的隐私。他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值得别人大惊 小怪的,也没什么值得刻意掩饰的。他惊讶的是自己在这个夜晚得到了一种乐趣: 换一个角度观望自己生活的乐趣。至少在这个夜晚,他感觉这种乐趣比生活中的任 何娱乐或必须去做的事都能令他提神。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到他家里有任何声音,米粒儿睡得很安稳。伫立在夜 色中的他的房子的窗户黑洞洞的,显示出一种深邃的静谧感。除了新的视角带给他 的新奇感受之外,另外让他好奇的是对米粒儿的想象。站在高墙阻隔的咫尺之遥想 象米粒儿熟睡的情形,这感觉很新鲜。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白天站在那儿看他家是什么感觉。第二天却一个事接一个 事的,令他脱不开身。先是给一个年轻的女客拍了组个人写真。那女客特别自恋, 要求一个接一个的。接着一个一块儿长大的哥们儿过来给他通风报信,说位于城市 广场的楼盘要开卖了,那楼前景无法限量,极适合投资,问他有无兴趣赶紧去订一 套。十二点钟,他正打算收工回去给米粒儿做饭,一个从前在影楼给他上班的老阿 姨鬼鬼祟祟地走进来给他做媒。那姑娘是延安路上开花店的。老阿姨竭力鼓动他去 和花店女店主见一面。他迟疑了一下答应了,说那叫女方下午到他店里来简单打个 照面吧,他最近忙,恐怕没空去她那儿见她,也没时间在哪个酒吧、茶楼隆重约见。 等老阿姨走了,稍稍静下一分钟,他就对自己定下的这个会见产生了一点畏惧。静 下来的时候,这类难免别扭的见面总令他疲于应付。瞅上一个闲空当,他快速出了 店门。 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刻意把玻璃窗和窗帘全部拉开。还小心地把两扇窗户的帘 都在高处卡住,以防米粒儿拉上它们。现在他快步来到技工学校。沿着那条大树抱 顶的路,走至昨晚站过的宿舍楼的那段楼梯。他站了几秒钟,就往上爬去,直爬到 这宿舍楼的九楼。他开始俯视他家那楼了。秋日的天空出奇地高,太阳也比其他时 候要亮。相比之下,眼前的楼房一副呆滞、安于现状的样子。把视线收上来往别处 看,目力所及之处的那些楼房似乎都是那副亘古不变的模样。他放慢脚步低头走到 刚才站立的楼梯,拿出手机,拨响了他家的电话。耳畔传来米粒儿奶声奶气的一声 “喂”。 “米粒儿吗?我是谁?”他将目光牢牢地盯在他家窗口。“又在看星光大道? 你看的这期好像是重播,以前我们看过的。” “是看过的啊。我最喜欢看阿尔法唱新疆歌了,他真好笑。”米粒儿突然“咦” 了声,“爸爸!你怎么知道我在看星光大道?你在家里吗?” “坐着别动!别找啦!我不在家。” 米粒儿兴奋起来,“那你怎么能看到我?” “我怎么就不能看到你啊?电视里的超人叔叔可以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人,爸 爸当然也能。哎!小心点!别老在沙发上蹦,万一没蹦好摔到地上怎么办?” 他瞥见从教室、饭堂、街上回来午休的男学生纷纷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中的大 多数都回头狐疑地审视这个明显不是学生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心里正生出独享某种 秘密的喜悦。猛地,他发现自己已经处在激动中。米粒儿现在学着他惯常的样子, 把电话机抱到怀里,极有兴致地站靠在沙发上。她不会想到,他就站在对面宿舍楼 上。从生下来起,那楼对米粒儿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 “那也可以看到妈妈吗?” 他怔了怔,“那当然。” 米粒儿郑重地说,“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的呀?你帮我跟她说,她给我养 的小乌龟长大了。” 他抬头望天空。因为是秋天,或台风未来两天可能要经过这里的原因,空气特 别干燥。他使劲地对米粒儿“嗯”了一声。米粒儿开始撒娇了。 “爸爸!你可以告诉我你怎么能看到我和妈妈的吗?我怎么就不行?” 他几乎要大声对着窗户喊一嗓,但忍住了。激动还停在胸口。“这是爸爸的小 秘密。”他说,“好玩吗?” “好玩极了。”米粒儿尖声高喊。 吃饭时米粒儿不停缠着他,问他是怎么看到她的。他从米粒儿顽固的问询中欣 喜地发现: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在未来一段时间将持续地跳跃在他们父女之间—— 只要他能够将这“秘密”守住,或有心情将这个他们间的“秘密”经营下去。他仿 佛看到一条快乐的纽带来到他与女儿的生活。对此,他感到满意。 下午他正在给十几个结伴来拍学生证照片的工学院的新生照相,还差三个就要 拍完的当儿,那老阿姨真的领着一个姑娘进来了。他这才想起上午预订下的事。加 快速度给这群学生拍完,他很随意地陪她们在门口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像是为了证 明对此类事务的精通,老阿姨言简意赅、含而不露地快速给他俩简单介绍完,就一 步三回头地走了。他忽然发现,和从前好几次一样,这次他又把事情弄草率了—— 坐在店里,沐浴着几个员工的目光,和一个陌生姑娘进行一次心照不宣的会见,这 事情挺考验人的临场应变力。好在这姑娘是个自来熟,一上来就没冷场。 “听秦阿姨说你照相照得不错。哪天请你帮我照几张。” “行啊。”他以专业摄影师的观察力快速扫了她一眼,发觉她长得像任贤齐。 “我来看一下该怎么拍你。我觉得你看起来挺有活力的,应该可以把你往性感里拍, 拍成西班牙女郎那样的。” “说着玩的呢。你喜欢西班牙吗?” “嗯。其实欧洲的国家我都挺喜欢的。我喜欢历史比较悠久的地方——咱们伟 大的祖国我也挺喜欢——” “西班牙是欧洲的吗?不是的吧?” 他看着女版任贤齐充满自信的眼神,走神了,拿不准该怎么往下说。终于,还 是向她笑了一笑。 “笑什么?”他迟疑的短暂过程中,她一直敏锐地盯着他。“我说得不对你可 以直接指出来啊,你这么一笑显得你挺阴,搞得我心里挺没谱的。我是不太有文化, 但你也不见得有文化吧?”很是突兀地,她笑了起来,笑毕用一种宽容大度自内而 外释放后才具有的表情无辜地望着他。“你问我喜欢哪儿是吗?西藏吧。国外的, 我喜欢看美国大片。我这个人不喜欢出去的,总感觉怕怕,呆在家里最好不过了。 我都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旅游。我一个朋友——你别多想,是女的啊——你知 道吗,她连续一个月……” 底下她说什么,他是无论如何没耐心听下去了。他回过头,三个员工赶紧把视 线转向别处。他压低嗓门,寻找礼节性取悦她的词语。“看得出来,你是贤妻良母 型的。”怕她接茬,他马不停蹄地问她,“我去里面打个手机行吗?门口这边信号 不好。” “请便!”她警惕地刹住嘴,硬邦邦地说。 他躲在化妆间里,明知道不赶紧出去不合适,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心平气和地走 出去和这个姑娘继续聊,于是就呆在里面不停地想着出去还是不出去。等终于走出 来,他看到门口的桌子空在了那里,三个员工尽量克制住不对他笑。他走出门向马 路上望了望,如释重负,却又怅然若失。 七点钟,他照例给米粒儿洗完澡,敦促她上床睡觉。这孩子天一黑就犯困,而 他每晚要两点后才有睡意。他们父女的生物钟极不一致。七点到两点这七个小时期 间,无疑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不喜欢看电视,也厌倦了和朋友们出去玩。于是如 何度过这段时间便成了一件艰辛的事。 上床前他仔细检查米粒儿的头发、皮肤,都很正常。米粒儿这段时间身体一直 挺棒。三分钟不到,米粒儿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关了卧室门,去厅里躺在沙发上看 书。后来扔了书出门了。沿着人民大道往东走了三四里地,又原路返回,到家后取 出手机看到两个未接电话。一查是老阿姨打过来的。他把座机取到近旁,给老阿姨 回电话。没容他开口,老阿姨快人快语地说:“我刚才给你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感 觉怎么样。我先没给她打,给你打了。你没接,我等了几分钟就给她打了。我还真 是没想到她看不上你。我走了以后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她怎么说看到你第一眼就对 你特别不感兴趣?我跟你说小刘,以后再有这种好事你得注意一点。再怎么说你是 二婚,还拖着个病孩子。你没什么可挑的,知不知道……” 他在想那个女任贤齐。至少在下午这次突如其来的相亲过程中,以及相亲后听 完老阿姨谈及那姑娘的现在,他觉得研究一个人远比相亲这件事本身更对他有吸引 力。他笑着谢过老阿姨,挂了电话。但忽地,不必要的沮丧爬上他心头。实际上在 前面沿人民大道散步的过程中,他曾设想过,如果跟女任贤齐谈谈他站在家对面的 宿舍楼里跟女儿做游戏给他带来的那份窃喜,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能力感同身受?现 在他感到心里有比傍晚更多的话。他进了卧室。米粒儿睡得很沉。他没来由地感觉 到,他们父女间隔着很大一片时空。把窗帘拉开一小段,他看到楼前那棵吊瓜树在 黑夜里更显肃静。他又把头贴到冰冷的窗玻璃上,看到楼角下几棵散尾葵在夜暗中 显得张牙舞爪。他回到客厅,决定给H 打个电话,尽管这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H 像等他这个电话多天了,听起来给他感觉是这样的。 “我正在想着,这个时间有没有人请我吃夜宵呢。你忙吗最近?” 他飞快地去洗了把脸,套了运动裤和T 恤衫出门了。在工农路老汤牛杂店,他 要了十五块钱的牛杂坐在那里等H.温暖的南方秋夜里,满大街都是可供消夜的排档、 烧烤摊和糖水车。四季不分的亚热带气候因为缺少那种季节更替的规律提示,总使 他这样的人变得懒得去急争、求取什么。这已经成了困扰他的一大弊端。他补课似 的迅速回想H 的长相,怕过会儿她来了不能一眼认出来。 算来是两个星期前,他和H 以今天下午和女任贤齐会见的形式和目的会面,之 后H 主动给他打过一次没超过两分钟的电话,他没怎么当回事,这事好像就中止了。 今晚他的电话将这个说消失随时可以消失的生活线索又重新接上。H 只比他晚五分 钟就到了,她是走过来的,看来她家就在牛杂店附近。他们寒暄片刻,他莫名其妙 地、挑衅似的对她说:“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有个四岁半大的孩子,女孩,生下来 就有病。你可能没听说过,叫苯丙酮尿症。大人得服侍她一辈子的。” H 听完很平静,既没表现出吃惊,也没出现退却之意,但更没有从脸上流露出 对此事更多的兴趣。许久过后,等他在一种不可理喻的说话欲的驱动下,跟她说了 下午和女任贤齐的故事,包括他好几次下意识地跟踪那些健康美丽的女孩子,诸多 他生活中的隐私和半隐私,他蓦地发觉H 身上有一种定力。具体什么样的定力他还 说不上来。而等他发觉了H 身上这个特别大的特点时,他又惊愕地发现,他在H 面 前特别难藏住话,甚至她是个很容易让他说过头话的人。一次性说那么多话,加起 来差不多是往常半年的说话量,他马上感到喉咙、胸腔,甚至整个身体,都呈疲倦 之态,要虚脱似的。他及时告诫自己住了嘴。他们之间却没有出现超过三分钟的沉 默。H 说:“你很怀念你前妻。她一定相当不错。” 他用一段说完后马上后悔的很不地道的话,作为对她的回答。 “我妻子是很漂亮——不见得是大家认为的漂亮,我觉得很漂亮就够了。当然 了,我很怀念她。我和她不是因为别的分开的,是因为生和死。我们感情很好,从 来不吵嘴,连争执都没有过。如果不是因为车祸,我一定会和她在一起一辈子。她 太好了,是个无可挑剔的女人。” “嗯。” “很难有谁像她那么好。当然好的人还是有的,但要花时间找来找去。大海捞 针一样。我懒得费那么大的劲。没有这个力气了。” 这段话真有点挑衅的意思了。因为他觉得H 身上那种定力非同小可。既然他约 她出来还真不是特别想和她发生点什么,他不如弄清楚这个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H 微笑着,点点头,“我理解。” 他在一种慢慢到来的极度放松中,沉入了自己的思绪。后来他脸上浮出疲惫之 色。他倒在椅背上,眼睛落到H 身后棉絮般模糊一团的城市夜景,缓缓地说:“我 经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脑子里老有怪念头。但我又不觉得自己老了,我心态还 年轻。你看,我刚才特别难受,想找个人出来说说话。但等我出来后没多久,我就 想回家了。还真不是因为担心我女儿,是什么原因我自己都不清楚。” “看得出来,你很爱你女儿的。改天有没有那个荣幸请你把她介绍给我认识?” 他终于想到,她身上的定力是宠辱不惊、委曲求全,以及认定一件事后坚定不 移的处世态度。与他这样一个敏感、犹豫不止的人相比,他们的性格真是差别太大 了,完全相悖的,是两极。但正因为绝对的相异所导致的永远存在的化解力,使他 们的相处不可思议地和谐。时候尚早,他突然决定带她去家里看看米粒儿。 米粒儿把两条手臂枕到脑后,定定地望着H.很快她不再看H ,伸出手来示意他 抱她。他将米粒儿抱起来。米粒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怯生生地瞥了H 一眼,迅速 把头藏进爸爸的肩窝,再不抬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深更半夜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家,对一个竟会怀疑爸爸独自去和 妈妈幽会——连自己的妈妈都会妒忌的小女孩来说,是多么的欠考虑。为什么他总 是那么没有计划性?他马上开始哄米粒儿重新睡觉。米粒儿却顽固地拱在他怀里, 两只眼睛比白天还要亮,像是谁突然赋予了她监视任务似的。不久他意识到米粒儿 开始她的拿手好戏了。她支使他去客厅,等H 跟出来,她又小声命令他回卧室。H 再跟进来后,米粒儿又嚷着要去客厅,如此不下五个来回。后来老少三人在客厅停 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哄米粒儿睡觉,H 尴尬地站在他们前方,间或说一些试图使米 粒儿活泼起来的话。米粒儿与H 的对峙却变得明确了,她开始对H 翻白眼。H 在他 们旁边坐了下来。米粒儿扭着、跳坐到他与她之间,挺着小胸膛,目视前方,一手 紧拽住他的手。 “第三者插足!” 米粒儿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他与她面面相觑,会意地大笑起来。米粒儿在他们 的笑声中跳到地上,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很大声,又跑到地中央,举臂、扭 胯,跳起舞来。跳了一阵她蹦蹦跳跳地拉开门去阳台上拿了小乌龟来,告诉H ,它 叫小银子,并得意洋洋地强调这名字是她起的。 后来气氛似乎不再那么僵持,他们随便说笑了约半个小时,H 告辞。他打的将 H 送到牛杂店附近的和朗新居,回来后发现米粒儿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