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对夏葳来说,夜晚的意义高于白昼。夜晚是活跃的,紧密的,芬芳的,美酒与 火焰一般,总弹拨起他心里躁动的诗意,使他跃跃欲试。夜晚是他的一盘棋,而一 般说来,他不会举棋不定。 夜里夏葳是另一个人:敏锐而耐心,嗅觉灵敏,比白昼的他更加英俊和清醒。 他喜欢夜晚的自己,不动声色,有勇有谋,一个志在必得的行动者,像个猎手,影 子般的猎手。 见到过夏葳的人都说,他有张天使般的脸,浑身上下都充满形式上的美感。所 谓红杏枝头春意闹,从小就有很多女孩子围着夏葳转,为他争风吃醋,她们让他知 道了自己的魅力。他刚满二十一岁,住在他父亲和继母家里。 大约半年多前,夏葳养出一个习惯,每天晚饭后总要出门去逛—会儿。有时的 确是—会儿,有时却是四五个小时。晚上出门的习惯使他渐渐步入了—个自我世界, 让他找到了独特的乐趣和价值。夏葳觉得,他跟那些化妆精致魅人、衣着漂亮性感、 一旦夜幕垂落便进入状态的女人是一路的,他们都是夜晚的宠儿,是夜色下的精灵。 那些女人受着夜的啸声引动,她们奔赴的地方是夜总会、酒吧、迪厅、宾馆,是那 些既华丽又幽深的场所。 所以他要追踪她们。 凯旋门夜总会在凤凰酒店一座裙楼的第五层。 一般的人,没有来过凯旋门的人,想象不到典雅华贵如凤凰酒店这样的地方, 还藏着这么一家旖旎放纵、纸醉金迷的所在。这里的小姐都是女人中的精品,高挑 美艳,粉堆玉琢,风情暗播,一看就是物有所值的昂贵品种。这里的侍郎也都形貌 兼备,举止有派,他们的服务温软含蓄,拿捏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上档次的熨帖。 他们,这些俊男美女,和弥漫于门厅廊道的迷蒙灯光、震颤音乐、醉人气息一 道,构成的是一个迷幻世界。由墙壁围起,在白天之外,日常之外,因而也在现实 之外。是一个堕落的仙境,但充斥着上升的轻烟。 凯旋门进门是一个半弧形的幽光叠错的迎客厅,两旁延伸出两条迂回绮丽的通 道,通道上缀连着一个个包间,如同一根枝条上缀着的神秘花苞,等着人们用金钱 作通关语去让它们芝麻开门,让它们尽情绽放。阿盟告诉过夏葳,这里生意很火, 来的客人都是一掷千金、气派很大的男人。他们来了,由领班或迎宾侍郎引进包间, 点上酒水果盘,敲定小姐,然后打开音乐,掷骰喝酒,唱歌跳舞,与小姐们你来我 往地尽兴。包间开间大,任你百般武艺,样样施展得开。 阿盟是夏葳表姐的同学,在凯旋门做了一年多的侍者。夏葳这一阵子时不时跑 到凯旋门来玩玩,他当然不可能去开包间,无非独自坐在通道边的椅子上喝杯免费 冰水,抽支烟,打望步态妖娆的丽人们过过眼瘾,要么跟阿盟在洗手间里闲聊几句, 然后起身离开。阿盟只以为夏葳是整日呆在家里憋闷得慌,问他愿不愿意也来当个 侍郎,夏葳说算了,家里不会同意。这倒是实话,夏葳父母是要他在家复习考大学 的,阿盟哪里知道夏葳的兴趣所在,更不知道他心里在走什么棋。 “你们这儿哪个小姐最火?”有次夏葳随意地问。 “都火。”阿盟说。怕夏葳以为他信口开河,又强调说,“真的。” 得空时阿盟跟夏葳细细说过,这里的小姐几乎个个是业绩斐然的高手,她们的 收入远在做侍者的阿盟等人之上,鸿运来了时,一夜挣辆小车的神话也是上演过。 这个神话的主角叫金央,现已离开凯旋门,她长得跟香港混血演员李嘉欣有点挂相, 貌美性感白皙,又比李嘉欣更多了点幽怨和冷艳,尤其说起话来唇形婉约娇媚,摄 人心魄。有次一个老板跟金央喝酒喝得高兴,一扬手说:“金小姐还没车啊?这怎 么行?QQ打不打得上眼?不嫌弃的话明天我就叫人给你开过来。” 这个故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东西却是实实在在滚动而来的。那个老板据说 是国土资源局的一位局长,而那辆从他舌头上弹出来的QQ车,也果然在两天后开到 了金央的高跟鞋前。虽说是辆普通国产车,还跑过两千来公里的路,可那毕竟是个 车,又不是几朵玫瑰那种随手可送惠而不费的东西。跟阿盟同为侍郎的一个小伙子 说,那烧包老板肯定是在金央那儿找到了让他汹涌澎湃的手感,才有此一举的。 自然,神话不可能经常按下云头落地。即便真是好运天上来,你接不接得住, 会不会反被撞一跟头甚至砸一窟窿,是说不准的。夜总会那样的场所,更多的是翻 云覆雨、平地波澜、暗滩浅礁,如同薄冰上走路。小姐们挣钱,也算刀口上舔血。 阿盟说,来玩的客人仗着钱多来犯骚发疯使邪劲的,那是涨潮的海水浪打浪。就在 上个礼拜,一拨客人在“踏莎行”包间里喝酒吼歌半晌,又搂着小姐摸摸搞搞跳了 阵舞后,就摸出了K 粉。他们自己K ,也要陪他们的几位小姐一起K ,要有福同享, 要共同嗨皮。偏那天在“踏莎行”包间服务的几位姐儿都不磕药,因此没人接招。 K 粉也是粉,却不是奶粉面粉,咽下去消化了就没事了。一阵哄拍拉扯后,那伙人 中有个身矮齿黑、眉眼猥琐的人,拍桌冲几个小姐吼:“都不给面子嗦?你们不K 咋个High?High都High不起来还想挣钱?”他耀武扬威地说,“晓不晓得坐在这儿 的都是什么人?不K 老子搞死你们!”小姐中有一个是见过阵仗不怕事的,软中带 硬地回道:“哟,哥,何必吓我们嘛。好好玩大家都开心,要来硬的,收不了场我 们自然没好处,可未必哥脸上就好看。” 那个硬字点中了那矮子的兴奋神经,他跳得更欢吼得更凶,他要小姐们不要怀 疑他的硬,他相当地硬,硬邦邦地硬,不信的都可以来搞一搞。他的几个朋友劝的 劝闹的闹,明为扑火实为煽风,搞得屋里一团沸腾,最后保安来了才压住。而保安 一来,那色厉内荏的矮子就蔫了,缩成一团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跟头猪似的。 夏葳心想,利润高的事情风险也高,这就叫难度系数。烫嘴的麻圆不是谁都吞 得下,看的就是各人的本事。 夏葳认真观察过凯旋门的小姐。她们果真是一流的贵小姐,挣的钱多,也娇贵 自己,半夜三更收工出来,要么自己驾车,要么打的,能靠近她们的机会不多。 这一晚夏葳走出凯旋门,坐电梯到楼下,慢吞吞磨到酒店后院的员工自行车停 车点时,眼睛突然扫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只见她骑辆自行车正穿过后院往旁门出去。 这女子他见过,是在凯旋门里卖雪茄口香糖之类玩意的,一个身材瘦小姿色平平的 年轻女人。夏葳几次看到她胸前挂一木盒,在各个包间门口徜徉,巴西雪茄两百元 一盒,口香糖卖十元一支。 夏葳也没多想,开动摩托轻轻跟了上去。那女子骑车沿着凤凰酒店门前的梧桐 大道走了一段,转入西顺街。此时是凌晨一点半,梧桐大道上的车辆虽不似白天那 么繁密浩荡,却依然川流不息。人行道上还有夜不归宿的行人走动,大街上的花枝 型路灯璀璨闪耀,亮得如同女人尖声的笑。西顺街也静不了多少黑不到哪去。夏葳 暗骂声我靠,他骑骑停停,慢慢吊着前面的女人。对于目标,他向来有种本能般的 直觉,一旦对象在正确的时间地点进入他眼球脑海,他总能迅速扑住那一闪的灵光, 断定是不是自己的猎物。前面那骑车女子,别看是个卖雪茄的,可百分之八十是只 肥鹅。 那女子接着拐弯进了一条小街。这就对了。夏葳上身半伏在停顿着的摩托上, 脑子里飞快琢磨如何跟她零距离碰撞。碰撞只是一瞬的时间,火光电闪的一瞬,突 然发力,又突然结束,让对方没有反应的时间,但该做的他全做了。这不仅需要高 超的胆略、迅捷的身手,还需要头脑、沉着的心理素质,这也是智力活动,是技术 活。夏葳对自己的工作是有自豪感的,所以每当他父母唠唠叨叨对他的前途表示担 忧乃至失望时,他就觉得他们是杞人忧天,一叶障目。 不过眼下这个女人的麻烦在于她骑着车,那是个碍手碍脚的东西。夏葳需要自 己耐心沉着。他必须构想出最佳的方案,让她屁股下的自行车形不成阻碍。今天不 行还有明天,还有后天。时间有的是,关键是机会。 想到机会,机会就出现了。夏葳明显地精神一振。一个单独步行的女人不远处 迎面而来,并转进了前面另一条黑乎乎的小街。天意啊,夏葳心里叫一声好婆娘, 来得正好,一踩油门,提起速度飞驰过去。他进入小街呼啸着驰过女人身旁时,凭 第六感感觉到她仿佛浑身一颤的紧张,这让他兴奋起来。他太喜欢这种兴奋感了, 这是身体的马达轰轰开启,是激情的电流通达全身,是全身的毛孔欢跃贲张的畅快 与灼热之感,是一切将手到擒来、一气呵成的预示。 接下来的事情是他轻车熟路的。他驶到街尾,刹车熄火,将摩托停靠在拐角, 而后步行折回那条街道。他脸上已经多了一副黑边眼镜框,手上也多出一柄弹簧刀。 街边有两家茶馆还在营业,灯光透过纱帘昏蒙蒙地洒在路面。他静候于路边黑暗处, 身体像一面绷紧的鼓。待那女人走近,他闪身出来。 “小姐。”他低喊一声。那女人蓦地站住。即使此刻有行人出现也无所谓了, 什么都阻挡不住了,什么叫狂风卷地势不可挡?这就是。“包给我。”他沉稳地用 下巴向女人腰间的坤包一指,同时亮出了刀锋。即便在这路灯昏暗的道上,刀锋雪 亮的光芒和威慑力也毋庸置疑。“快点!”他厉声道。 不出所料,那愚蠢的女人一声凄厉的尖叫,见了鬼般转身就跑。在她转身之前, 夏葳已经一把抓过了她肩上的坤包。他没费什么力气,那女人惊惧之下只顾尖叫和 逃命,哪有对抗之力。夏葳毫不迟疑地朝相反方向撒腿跑开,跑到自己的坐骑处, 飞速插进钥匙,踩下油门,轰的一声,从那段路面上蒸发了。 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