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另找房子搬家的话,是梁攀说的,那是今年四月底,他拖着一只大旅行箱回国 后不久,心情明媚豪情满腹的当口,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现在看来那段时间说的好 些话都是梦话,大概被国外的太阳晒晕了头,再看国内的事情眼睛就对不准焦距了。 梁攀是前年夏天出的国,去的是好多人都不去的南非,在一个叫德班的城市留 学。之所以要去留学,说来跟乔乔也有一定关系。梁攀是个天生的花花公子,见着 漂亮女人就心旌摇荡,眼珠乱转不休,心里对女人的那份爱好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碧海青天夜夜心。认识乔乔前,他谈过两个女朋友,两个都算漂亮,却都让梁攀觉 得自己无非—个短途乘客,他既乘不了她们那班车到达终点站,她们也无意只搭乘 他这一名心术不正的游客就了事。接下来,乔乔迈着婀娜的步子向他走来了。那时 候乔乔刚刚进入大学一年级,清纯得像刚破土而出的嫩苗,叶尖上还挂着露珠。梁 攀大乔乔六岁,一开始,他觉得乔乔十分幼稚而且有趣,把他看得比泰山还重,把 他的每句话都对待得十分认真,胜过听她大学老师的教诲。乔乔是个温柔女孩,她 爱低着头靠在梁攀怀里,梁攀说什么是什么,小鸟依人燕语莺声,生气时最多撅撅 嘴,要么躲到一旁偷偷哭几声,却从不跟梁攀对抗。偶尔耍耍脾气,也是一哄便笑 的小脾气。 那一阵梁攀跟分了手的第二任前女友还保持着联系。有一天前女友到他住处来 找他玩,一眼见到乔乔在场,不知哪股子疯劲陡然发作,话不多说上前冲乔乔便甩 上两个嘴巴,打了之后扬长而去。搞得乔乔莫名其妙又无限委屈,哭了个梨花带雨。 但她也不过哭哭而已,并不怎么指责梁攀。 自那之后,梁攀对乔乔就认真起来了。他觉得乔乔这样的女孩是少有的,性情 柔软体贴,像朵洁白的棉花,却又不是没有主见。乔乔有个姨妈在本市,那姨妈见 过梁攀后很干脆地劝乔乔莫在他身上耗费时间。“那个人没啥前途。”姨妈说。可 乔乔只当姨妈的话是个喷嚏,打得响亮,却没有意义,她依然对梁攀巴心巴肝,因 为梁攀是个幽默搞笑的人,她跟他在一起很轻松。 天长地久这个念头突然降临梁攀心里,好似一匹神奇树叶自云端飘来,落到他 头顶把他“砸”开了窍。这对于他这个花花公子来说,当然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心理 变化。那年梁攀二十五岁,他意识到自己未来生活的走向跟乔乔有很大瓜葛,他要 像模像样地过日子,要活得有奔头,要生儿育女,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跟乔乔锁定关 系的基础上。男人是需要奋斗的,奋斗需要动力,有了乔乔,乔乔就成了他的动力。 而今这年头,结婚成家,钱字当头。美好的生活,也需要钱来点燃马达维持运 转。梁攀大学读的是个专科,学的是中文,毕业后的两年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净 在一些小公司里混差事,确实也看不到什么前途。如今他想奋斗了,凭他的条件, 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修远不说,很可能到头来白费力气,照样一穷二白。 梁攀想过做生意,但晓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何况没有资本,于是他盘算起 了留学。在国内,留学日益成了一场浪涛滚滚的洪流,如果他能去国外争取个海龟 头衔来提升起点,按梁攀理想化的想法,肯定将来的前途要光明一点。反正乔乔还 有几年书要读,等他留学回来,再找到份理想工作,两个人便可以水到渠成地共结 连理。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乔乔,说服她为了明天的美好忍受暂时的离别。去南非是从 费用角度来考虑的,南非的生活费和学费都不昂贵,比之欧美国家那需要直升机才 飞得过的费用高堤坝,南非那头只是一道低门槛,而且签证也好办得多。仅仅五个 月时间,他便从中介公司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和签证。他收拾了一只大旅行箱,怀揣 一沓换来的美元和一张银行卡,挥挥手告别了乔乔。那时乔乔刚读完大二的上半学 期。 到了留学目的地,梁攀首先做的事就是请教前几届的中国留学生,要找一个能 速战速决拿到硕士文凭的专业。他手上没几个钱,出国的大部分费用,都靠父母资 助。他父母都是普通职员,攒的那点血汗钱花一个少一个。半年的语言班结束后, 他向德班大学申请了社会学系里最好读的冲突管理专业,果然一年工夫便顺利拿到 了一张硕士文凭。 离乡背井呆在南非期间,梁攀把乔乔包装好放在心里,又张眼打望起景致别样、 天宽地阔的好风景。时间这么长,日子这么清淡孤寡,哪能只是勒紧裤腰带不去找 点进补。到了德班,他才发现那里的中国留学生不是太少,而是队伍庞大。不仅德 班,在约翰内斯堡、开普敦、伊丽莎白港,到处可见一群群的中国学生,梁攀在他 们中间很受欢迎,因为他有一张口若悬河又能让人哈哈大笑的嘴。他没打算背叛乔 乔,不过佛祖心中留,酒肉也要穿肠过。一个女留学生跟梁攀认识不到两周,被梁 攀一勾,就勾成了他的临时女友。她搬到了梁攀租住的房子里,和他同吃同住过起 了夫妻样的生活。这种情况在国外留学生中相当普遍,国内存盘保留—个,身边就 地取材启动一个。大家都正是花好月圆的年龄,谁又那么死脑筋去讲守身如玉心坚 如铁?日子一长,好多人就把国内的那个甩了,其实也不叫甩,时移事易,大家不 过顺时而动。 但骨子里梁攀是个记情的人,虽然情意两个字放在他身上,似乎有点搁不住, 他的色彩太斑斓了,不但嘴头黄,色情段子一串接一串,行为上也是靠不住的典型 男人。然而最终,他还是以断然回国证明他并非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留恋一派无羁 无绊的自由乐不思蜀。他的签证到今年年底才到期,而他拿到文凭,就匆匆赶了回 来。 梁攀回来时,乔乔面临毕业,出落得更加靓丽时尚。她也长本事了,人未毕业 剑已出鞘,已经利用假期到旅行社做起了导游,并在一个叫掬芳园的住宅花园租了 间房子,说是出去跑团时方便些。梁攀走下飞机,就被乔乔接到这套房子里。乔乔 跟他说,房子是三个人合租的,同租房子的另两个人,一个是她的朋友,是个男导 游;一个是男导游的朋友,一个叫小段的女子,在美容院做美容师。 女朋友租得有房子,梁攀回来便有了现成的落脚之地。他走进乔乔的房间,见 里面摆放的是张双人大床,便邪笑着问乔乔:“老婆,这床有没有别的男人睡过啊?” “当然有。”乔乔话音铿锵,“你都可以在外面跟人同居,我为啥不可以?” 先前在一封电子邮件里,梁攀半真半假地跟乔乔吹嘘过自己在国外另收了房老 婆。当时乔乔就回邮件说,行啊,你收外室,我也找个二老公,大家扯平,谁怕谁? 所以梁攀只当乔乔说的是气话,也不往心里去。 梁攀的卡上只剩下两千来美元,他统统兑换成人民币。刚回国的人看国内什么 东西都便宜,梁攀花起钱来不说一掷千金,也真是大手大脚,带着乔乔吃喝玩乐, 两人又跑桂林去玩了一趟,加上买东买西买衣服,还有为乔乔工作的事情跑动打点, 钱就随风而逝。梁攀那时并不心疼花掉的钱,他豪迈地对乔乔灌输他的道理:“趁 着年轻力壮就该好好享受,钱嘛,千金散尽还复来。”乔乔也是爱玩的女子,乐得 轻松享受。在一次二人共进烧烤晚餐时,梁攀夸口说:“三年内带你去欧洲耍一趟, 到时候我们去冰岛吃鲸鱼肉。”乔乔就说:“吹吧,你。” 也不知是他真的高估了自己,还是气场出了问题,怀揣海外硕士文凭回来待价 而沽两个月,梁攀硬是没得到期望的稀罕,海龟这张牌完全不像想象的那样打得响。 他拿的是冲突管理的文凭,读书时这个专业的文凭好拿,回到国内却没他的施展之 地。大的冲突比如国家间的、财团或企业集团间的,他够不着;小的冲突诸如单位 内部人事上的,更没他什么事,中国人个个是冲突高手,而解决冲突又自有一套游 戏规则,与老外搞的那套管理学问不相干的。梁攀那纸文凭相当于一张无效证件。 随后他也扛不住了,坐吃山空毕竟不是个事儿,何况他还没那一座“山”。他勉强 选中个影视制作公司,在那里做策划。他脑壳滑是滑,影视方面的策划却不是他的 长项,他既策划不出“同一首歌”和“超级女声”之类的项目,也搞不出让刁钻的 观众喜闻乐见并切实可制作的其他节目,所以在公司里越干越吊儿郎当,公司也日 益将他看作个废人。 梁攀回来之初的一腔意气与豪情,像艘不结实的快艇,猛然撞到白森森的冰山 上,一下子就分崩离析了。且不说蒸蒸日上过日子。好好挣钱回报父母,下一步自 己伸出脚去会踩到什么,是沼泽、泥潭还是狗屎,他都说不清楚。梁攀从没这么困 惑地感觉到,他面临的现实云遮雾罩地让人看不清眉目,他想跟它团结友好,它却 对你横眉冷对,暗设机关。他不再提另租房子的事,哪有心情尿那一壶。再说在这 套房里住过一阵后,梁攀觉得还不错,几位合租者彼此并不怎么打扰。他和乔乔房 间隔壁的男导游挣钱很玩命,经常在外面跑团,一个月倒有二十来天不回来住。并 且两个多月前,男导游又搬走了,他住的那个小间也一直没人来租。因此这套房子 里除了他们,就—个美容师小段。小段是个相当安静的女子,几乎天天半夜才下班 回来,静悄悄地进门,那时梁攀和乔乔已入了梦乡,早上他们起来时小段还在睡。 周末她也要去上班,上午不到十点就出门,到晚上九点过或十点的样子回来一趟, 拎个扁扁的木盒子又出去。 所以名义上他们是与人合居,实际上住得还是很自在舒服的,尤其他们出的是 较低的房租,更觉舒服。假如他们去租个单独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地段没现 在的好,租金却要高出一大截,那又何必呢。偏偏乔乔今早嘴一张,就拿租房的事 顶他,这不仅是不讲道理,这还是雪上加霜,说白了人心叵测。女人水性,自己无 非回来这几个月没及时站稳挺起,没立竿见影挣到闪耀的身份与薪水,乔乔便不失 时机地朝自己丢白眼了。 这天上午,乔乔甩门走了后,梁攀坐在床头闷抽了两支烟,懒得吃早饭,换上 衣服坐公交车去到公司。办公室里没两个人影儿,梁攀不知为何只觉得空气里漫布 着阴恻恻的凄惶。老总办公室里倒有几个人,烟雾腾腾地坐在那儿谈着什么事情, 梁攀瞅了一眼,其中两个人是省电视台文化旅游频道的制片和编导,还有公司里的 一位副总和另一个策划小黄。梁攀推测他们一准在谈“美食情事”这档栏目的事。 那本是梁攀的点子,把美食和情感小故事糅到一起拍成短片,又好看又好套广告, 他和小黄讨论过后,小黄将这点子细化加工,做成方案,她自己又提笔写了两个故 事段子,一并提交。老总认为不错,当下就将文化旅游频道的制片请过来谈了一次, 这回该是他们在进一步商谈。 这时候腹部鼓如臀部的老总眼光一瞟,正好瞟到梁攀,却当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也不叫他进去,继续跟那几个人谈。梁攀只觉得一股气冲上脑门,这不是明显的轻 视是什么,他要再在这儿呆下去就太有失尊严了。想也不多想,他走到自己办公桌 前,找了张纸,一挥笔写下“辞职书”三个字。然后把只有寥寥几句的辞职书放在 桌上,一抬腿,就走了人。 出了公司,街上阳光炫目,车流如梭,蒸腾的热气儿烘得梁攀心里发毛,可他 该上哪去找他那杯清心润肺的冷饮?他沮丧地坐车回家,进门便听见厨房里有炒菜 的声响,他走过去,厨房里果然不是他那越活越长脾气的乔乔,而是小段。小段跟 他点点头打个招呼,说:“梁哥,上午房东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该交房租了。” 他们的房租是每季度交一次,每间房的租金不一样。三间居室,乔乔占的是这套房 的主卧,房租最高,搬走的男导游先前住的次之,小段的最小。刚回来那天梁攀跟 乔乔开玩笑说:“我老婆气魄大咧,人没毕业,要的房间倒比人家工作的人还大。” 乔乔当仁不让地回嘴道:“怎么了,那也是用我自己挣的钱付的房租。” 每次交房租都是他们几个把各自该交的钱合起来,由其中一人去打到房东的账 户上。说来这房东跟男导游还有点转弯抹角的关系,男导游搬走是他买的期房竣工 交房又装修好了,走前他做了件好事,把房东请来,说服他不要把空出来那间房子 的租金分摊到另两间房头上,以找回损失。“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我再找个 朋友来填这一间。”男导游承诺。房东也是个省事的人,说那好。也是房东看着这 套房子被打理得整齐爱护得不错,才肯表这个态。而客厅厨房这些公共空间的清理, 多靠了小段的勤快。 三个月的房租梁攀和乔乔这头该拿一千五百出来,他手头现金不够,进屋里找 银行卡左找右找却不见,出来他跟小段说:“要不你把你那份钱给我,明天我去银 行交钱。”小段进她房间拿了一沓钱出来,递给他说:“你点一下。” 梁攀喝着冰箱取出的冰水,顺手把钱塞进裤袋,说:“不用。” 他煮了袋方便面,没滋没味地吃着,小段收拾了厨房后,拎了包走了。梁攀懒 心无肠地看了会儿电视,冷风机吹出的风根本吹不散严严实实的闷热,这个闷热像 塑料布、像钢盔,罩在皮肤、头顶和胸口。再过两天就是九月份了,这天还是那么 恶狠狠地热,梁攀闷闷走进卫生间,用自来水冲了身子,那水都是热的。冲完澡走 进他和乔乔的卧室,四仰八叉倒在床上。 说到工作想到工作,梁攀心里已把那假想的栏杆拍了千遍万遍。二十八岁了, 这路怎么越走越走投无路了呢?到周末还得去买份《前程无忧》,到上面去找找他 的前程。不过真要说前程无忧,那是哄鬼,刚回国的那两个月,他不是周周买这份 招聘信息报,也没发现什么锦绣之路么。可话说回来,其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 个城市梁攀没背景也没什么过硬关系,也只能靠自己摸爬滚打了。 昏昏沉沉中梁攀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黄昏已如同一张棕黄大网罩着天地, 显出一种海市蜃楼般的氤氲质感。乔乔正在屋里走来走去,梁攀坐起来,回了半分 钟神,才想起今天一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被推到了怎样的风口浪尖,那些事跟 这个涂了蜜样的黄昏似如两个世界。见梁攀醒来,乔乔也不说话,只顾把些什么东 西往一只小旅行包里放。那是只小得赛过一只小枕头的圆桶形小包,梁攀没憋住, 问:“你干吗?” “不干吗,”乔乔说,“我要到我姨妈家那去,反正你现在看我不顺眼,我惹 不起还躲不起啊。” 明摆着她今天是没去上班。这一周乔乔轮下午班,从下午四点上到夜里十二点, 现在这个时间她正该站在高速公路收费站的收费亭里,可她却在这收东西说要去她 那妖里妖气只会作怪的姨妈家。梁攀的气又上来了,今天他的胸腔仿佛—个气罐, 晃一晃就来气,他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说话间他一眼瞟见地上搁着两只购物 纸袋,果然今天她是在外面闲逛购物来着。 “你管我。”乔乔的语气也不善。 梁攀便不多话,站起来一把抓住乔乔,张手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乔乔瞪大眼睛, 看怪物样把梁攀看得有几十秒,然后双眼一虚,点头说声“好”,拎上包一转身就 冲了出去。跑就跑,但梁攀马上又想起,有件事他必须问乔乔,他的银行卡是不是 她收在什么地方了。他本不想去追着问她,可房租是必须交的。梁攀跺一下脚,也 不套上T 恤,只穿件沙滩裤,赤膊上阵打开门追下楼。乔乔已经冲到了院子大门口, 梁攀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也不理,穿一双高跟细长如针的凉鞋,只顾快速穿出院门, 啪的一下就把脚崴了。梁攀在后面看得真切,一边心想小样看你跑,一边提了速度 上前。只见乔乔拖着一只伤脚,奋力一瘸一拐靠近院门口一辆正在打火的摩托车, 一下坐到那后座上,对骑摩托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回了下头,然后将脚踏一踩, 忽地一声摩托就飞了出去。给梁攀留下一股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