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葳的高中是混出来的。读书让他头痛胸闷,不过打游戏他很在行。他当然不 是笨,小学时他成绩很不错,可到了中学情形便急转直下,一来二去,那一落千丈 的事实便成了定局,再也扭转不过来。夏葳懒得去总结那是为什么,对于他,那是 一种问不出名堂来的天问。初中阶段是他人生中遭遇的一个阴暗低潮期,首先他的 班主任看他不顺眼,再者是他父母吵吵嚷嚷闹离婚,反正很多事情不愉快,那些不 愉快被夏葳当做一泡尿,撒出去后就从他的记忆里挥发了,他也不再去多想。父母 离婚后,母亲便从夏葳的视线里失去踪影,只偶尔打个电话,表明她跟他还有母子 之情一线牵。其实牵不牵都无所谓,家破人亡,大不了那么回事。离婚的人多了, 父母要重新洗牌,随他们去。母亲走了后,又来了个女人,带了个比夏葳小得多的 男孩登堂入室,成了这个家的新成员。兵荒马乱的感觉在夏葳心里晃荡几下后,就 晃开了,他只想赶快长大毕业,离他们远点。问题是高中毕了业,生活并没发生质 的变化,唯一称得上变化的是,高中跟他谈朋友的那个女生,考上了外省一所师范, 两个又不是牛郎织女,都不乐意一年半载才来个鹊桥会,也就散了。 在一个网吧夏葳找到个网管的事来做,半年多就做出烦闷的感觉,原先偷偷摸 摸上网时还以为能跟这张网天长地久两不厌,但没想到厌倦来得如此之快,弄得他 有些蒙。他很快意识到自由与快乐似乎没多大关系,当然他其实也没得到实质的自 由,他还得住在他爸的房子里,吃他后妈做的饭。他跟一个网上认识的网友跑到云 南去做了几个月生意,发现他们沾的竟是毒品生意,夏葳惊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做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栽了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晓得。而他无非一个马仔,那就是 送死先锋,夏葳不想那么快、那么没头没脑就送死,于是蹬上自己那双破旧的旅游 鞋,一溜烟跑了回来。 回来后夏葳继续去当网管。他父亲见他混得不像个人样,启动高压政策对他进 行管束,迫使他答应回家呆着复习功课再考大学。夏葳之所以答应他爸,并不是做 销售主管的父亲对他有什么权威,而是他也觉得在一个黑黢黢、烟腾腾、窗户永远 紧闭、网线电线显示屏桌椅腿塞满房间的小世界里一直呆下去不是回事儿。但回到 家里,天天对着一摞枯燥的课本,夏葳又很烦躁,晚上他时不时还去上网,在那个 闪烁的世界里释放自己。没人告诉他生活的快感究竟朝哪条路上走才能获取,但生 活自己出来指点他了。头上三尺有神明说的是不是就这个意思?一天凌晨,步出网 吧的夏葳感到憋闷,便不直接回家,揣着手在静悄悄的街上游逛。这份游逛使他遇 到一个抱着街边树干垂首坐在地上的女子,夜晚显出一种类似深邃的气息,夏葳上 去喊了她两声,女子毫无知觉,她穿着中空的皮衣裙的身体散发出醉人的酒气,仿 佛一点就着。夏葳听说过不穿内衣的女子叫空军,不过诱惑他的不是这位空军发酵 的身体,而是她的小包。他拎了那只巴掌大的小包,留下依然迷醉的女空军,吹着 口哨胜利而归。 那只是一个顺手牵羊、不惊不险的开始。第二次跟一个独自夜归的女子短兵相 接,才让他感受到了与人碰撞下火花四射的铿锵乐趣。他心跳如鼓,目光如炬,如 脱弦之箭,一阵高飞、鼓荡、激烈之后,脚尖落地,归于安宁,回到安全,还留有 点虚幻的轻烟,以供回忆与揣摩。这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快感,关键是,他能不 断强化自己的力量。 到手的猎物,那些各式各样的坤包,夏葳在掏取了内脏——手机以及或多或少 的人民币之后,扬扬手便把它们送进了垃圾桶,像扔掉一张蜷缩的皮。猎获的手机 他开上摩托拿到泰升路的手机一条街上去处理,那儿有很多蹲在街边收售旧手机的, 无须多费唇舌便交易完结。那是继夜晚之后的又一幕动作片续集,是高潮之后的高 潮,但氛围安然得多,他于喧嚣中进场退场,身轻如燕地与社会勾肩搭背,沆瀣— 气。 钱他放在自己房间的一只抽屉里。他后妈不翻他的抽屉,几乎每天晚上她都忙 着去麻将桌上消磨时间。夏葳的爸经常在外地跑,后妈自己的儿子住校。各人有各 人的逍遥,夏葳没什么不满意的。他的摩托就是用抽屉里的钱买来的,一辆二手货。 这天黄昏在住宅院门口碰到崴了脚的乔乔,是一个意外。原本夏葳不会那么早 出门,只是这天他爸回来了,一回来就审问他复习的情况,夏葳心想管你球事,嘴 上不恭敬,他爸便跟一只斗鸡似的按捺不住。两个男人嘴头上看着就要打燃火,后 妈出来打圆场说,有话好好说嘛。好好说个狗屁,夏葳不想跟哪个多说话,也不等 吃晚饭,一把抓了摩托车钥匙,拉开门就嗒嗒嗒下楼。骑车在院门口歇了一脚的时 候,后座一沉,一个女子屁股就坐了上来,跟着送上一句“麻烦你带我一段”。夏 葳回头,是个靓女。一个陌生女人突然降临到自己后座,这是头一回。夏葳问到哪 儿,女子说随便,又说快开,他举目看到后面一个男人快步而来,有几分猜到怎么 回事,就顺了她的意。骑出一个街口,女子又喊停,说谢谢你,就到这吧。夏葳觉 得自己的表现是酷的,他并不多话。女子站在路边伸手招出租,他开走前冲她喊了 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乔。” 跟那个突然坐上他的摩托的女子一样,孤独感在这天黄昏中无来由地侵入了夏 葳的内心,如同一支浩荡的部队全面压境。夏葳停在街边,有些迷茫。他不晓得他 的摩托该往何处飙,不是那些夜总会和酒吧,不是网吧,也不是阿盟那里。是不是 出门太早或者没吃晚饭的缘故?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他这种忽落真空的迷惑,他 以蜗牛的速度骑车乱逛了一阵后,像条失神的狗一样回来了。他不想进家门,慢腾 腾爬上楼顶,天空尚未黑尽,乌麻麻的天空散发出马粪的味道。 楼顶有水泥围屏,几幢楼的楼顶由这些粗陋的矮屏墙隔开,不过轻轻一翻就能 过界。夏葳翻越两次,到了另一处楼面。他发现楼顶不止他一个寂寞的登高者。那 是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趴在水泥围屏上面朝外抽烟。听见夏葳发出的响动,那人 回头来瞟了一眼。那人一回头,夏葳就认出他来了,正是刚才追逐搭他摩托的那女 子的男人。 那个人却没认出他,又转过头去继续抽他的烟。夏葳走过去叫声哥们儿,说: “散支烟来。”那人摸出包红河扔了支给他,替他点上火。那人的神情是郁郁寡欢 的,像是谁欠了他的阎王债。趴在围屏上,抽了口烟问:“你住这儿?”那人嗯了 一声,夏葳接着问:“刚才搭我摩托的女子,是你女朋友?” 这句话如同一根神指,点中了那人的某个穴道,使他忽地从垂死状态挣脱出来, 两只眼睛盯在夏葳脸上:“你是……那个骑摩托的?” “啊。” “你是乔乔的朋友?” “她叫乔乔嗦?”夏葳说,“不是。我也住这个院子。” 那人嘴微张了张,却没说出话。夏葳觉得这个男人真他妈没劲,不过一个女人 吗,犯得着这么痛不欲生的,还爬到楼顶来孤独地抽烟?夏葳把抽剩的一截烟扔掉, 转身下楼。背后那人丢了句话过来:“谢你了朋友。” 夏葳点个头,继续走。那人的话又跟了过来:“哥们儿一起去喝点酒咋样?” 夏葳转回脸来看见那人望着他说,“我叫梁攀。” 夏葳从来没听人诉说过心事,因为他没什么朋友。阿盟算一个朋友,不过他和 阿盟又没啥心事好说。 这天晚上他和叫梁攀的人走出住宅院,两人到街口转角处的一家冷啖杯餐馆坐 下。夏葳平时不怎么喝酒,但喝喝啤酒没什么问题。梁攀一口气叫了六瓶青岛,又 点了五样冷碟。“来哥们儿。”梁攀端起杯子跟他碰杯。夏葳喝口酒吃口肉,仿佛 腾地一下回到在云南的自由日子,他妈的他是该独立出来了,大学有什么球好考的, 憋都要把人憋死。夏葳心里考虑着怎么从家里搬出来,这种思考使他觉得自己像个 成年人。他二十一了,是成年人了。走过来的路上梁攀问他是做什么的,也许是梁 攀喊了他两声朋友的缘故,他脱口而出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偶尔抢抢人。” 梁攀哈哈笑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说:“哥们儿有趣。” 现在坐在一派酒肉气的餐馆里,夏葳打量起这个邀他喝酒的男人来,没啥特别 的,个子不高不矮,身体不胖不瘦,五官不俊不丑,鼻翼稍稍有点不对称,神情有 些萎靡,却也看不出经风历霜的味道。除了年龄比自己成熟些,这人没啥比得上自 己。夏葳懒得推断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什么人,他那张人皮里包含的是一堆什么材 料,对人他只作二分法断定:可抢的和不可抢的;对女人还可进一步:可搞的和搞 不着的。当然到目前为止,他抢的搞的都是女人,男人暂时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而现在无非一个临时的喝酒组合。这时候梁攀已经两杯酒下肚,问他是不是还在上 大学,“你看起还像个学生”。 夏葳一笑说:“我爸说我是个油渣。”他告诉梁攀自己没考起大学,打过工, 现在又在家复习备战。 “读书好哇。”梁攀叹一声,随着酒精在肚里的积蓄,猪肝样的红色在他脸上 腾云驾雾弥漫而起。夏葳觉得这个叫梁攀的是个没混开的人,他大概还没弄清对这 个现实究竟该如何下手,才割得到自己那块肉。他兜兜里有多少钱?梁攀的话渐渐 多了起来,夏葳开始没怎么听,他看到几个美女,心里面在给她们打分。慢慢地, 他听出梁攀在倾倒他那一壶心事,好像他读了很多书,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好像 他对女朋友尽心尽力,那女人对他却越来越不理睬。夏葳不耐烦听这等乏味的唠叨, 只要自己痛快点儿,生活哪有那么难对付?他们这场酒从天色麻麻黑直喝到漆黑, 夏葳喝饱了,打个嗝,他的手早已丢了筷子,烟头也往地上扔了好多只,而梁攀却 没有抬屁股起驾的意思。夏葳便直说他要走了,他还要去网吧。梁攀已经醉软了, 连忙说我来付钱。没人跟他争,付吧。但付了账后梁攀却走不得了一般,整个人直 打晃悠。夏葳只好扶上这个没出息的人走出来,既然都扶上了,就得送佛到西天, 他架着梁攀回到他们同住的院子。梁攀说了他住的楼栋、单元和楼层,夏葳搀着他 上到四楼,梁攀伸手进裤兜摸钥匙,夏葳一眼便瞅见跟着钥匙探出头的一沓百元人 民币。 那一沓似乎不是个小数目,夏葳的感觉一下骤变,他瞬间变成了临战的他,现 场的他。他至今没有对付过男人。未加犹豫,他探出手指果决而悄然地将那沓钱币 抓到手里,再迅速放入自己荷包,很轻巧。醉晕晕的梁攀毫无知觉,他打开了门, 对夏葳邀道:“进来坐会儿?” “不了。”夏葳抬眼晃了一眼客厅,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