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段晓蕾知道,她给很多人的印象是过分安静,或许还有点不应该的清傲。在美 容院,若没有客人来做美容,她很少与同事聊闲天,经常自己抱着一本书与世相隔。 那些同事知道她原是卫校的学生,因为家里的某种变故,书没读完就出来工作挣钱 了,而她一门心思还想要回去把书读完。 她们,那些女同事们,没人知道她还在做另一份工作——晚上到一家夜总会卖 雪茄和口香糖,就像她们没人知道她的安静其实是一张紧密的布,把自己包裹起来, 不让艰辛的内幕泄露出去,不让轻视的目光扎到自己身上。她需要钱,她得围着钱 团团转,而且不知要转到什么时候,她没怪过命运不公,怪是没用的。 这两份工作,都是她一个卫校同学的亲戚所介绍。开始她只做着美容院一份工 作,从卫校办了休学回来住在父母家里,每天骑车来去。因为弟弟出的事,家里仿 佛跌进了深渊一般,黯然、阴冷、抑郁,还因为父亲不时发病,飘荡着动辄响声骤 起的紧张和张牙舞爪的贫困。不久她母亲又犯了个难以向人启齿的病——尿失禁, 跟着又查出肾炎。母亲本来在一个火锅店当传菜员,这下传菜的事做不了,收入也 没了。那段时间段晓蕾看到的是她的家不仅在滑入无边黑暗,更在稀里哗啦地散架。 她必须挣更多的钱以阻止这个家的垮塌,她得做第二份工。她跟美容院的老板请求 每天中午一点上班,腾出上午另找份事情去做。老板是个女的,听段晓蕾说了家里 的情况,通情达理地同意了。反正上午来做美容的人也少。 其实段晓蕾跟美容院老板说的,只是家里的一部分情况,若连带她弟弟的事全 说出来,女老板会是个什么反应?回顾过去的两年,段晓蕾感觉就像踩着一连串地 雷,一路血肉横飞走过来,只要思绪往过去一飘,她的神经就猛然作痛。两年前的 盛夏,她弟弟刚高考完没几天就出了件天崩地裂的事。他跟一拨同学朋友骑车到卧 龙山庄野游,路上在一家农家乐吃午饭时,将一件事端凭空吃出。他们一拨人的自 行车停在农家乐院子里,被一辆开进来的北京现代剐倒,一倒俱倒如同多米诺骨牌 摊了一地。两方立刻针锋相对起了争执,现代车上坐的是几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 话语气很冲,于是语言冲突陡变为肢体交战。战来战去,段晓蕾的弟弟情急之下, 抄起院里一根木棒,照准推搡他并唾沫四溅骂人的男人就是一棒。这棒一敲段晓蕾 的弟弟马上傻了眼,他看见被打的人像一台本来图像生猛的电脑倏地死了机,丰富 的表情转瞬黑屏,在原地愣了几秒之后,鲜血如趵突泉的泉眼一样,从那人的头顶 汩汩冒了出来,然后那个人咣啷倒地,跟段晓蕾弟弟自己手中那根木棒似的。 常说天地间人命最大,轻易断绝不了,可反过来说,人命也最脆弱,一根小臂 粗的棒子就能直取性命。后来发现,那根木棒头上有两根粗铁钉,就是那铁钉惹的 祸。 段晓营的弟弟是家里的宝贝。当年生他的时候没指标,他是超生落地的,没取 得合法的通行证就哇哇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弟弟上户口,父亲又是找关系,又是 交罚款。父亲是电子元件厂的技工,母亲那时候是皮鞋厂工人,段晓蕾和弟弟小的 时候,家里日子虽然不宽裕,却也过得去,也因为有了弟弟,父母心头满足,日子 虽苦犹乐。段晓蕾上到初三,母亲的厂子长年经营不善要改制,她和一大批人同时 下了岗。母亲拿了点钱算是跟厂里解脱了关系,一拍两散,从此没了组织依靠。那 以后母亲杂七杂八做过很多活,父亲的厂子也不景气,收入长期在一个低水平徘徊。 母亲下了岗非但不得闲,反而更加操心劳力,她帮人守过店铺,替人做过推销,在 低等茶园端过茶水。 把段晓蕾和弟弟养大,父母是呕心沥血起早贪黑俯首甘为孺子牛。眼看着弟弟 就要出息了,却出了这桩命案,好比是一步跨进阎王殿。所谓晴天霹雳。也不过如 此? 一个来月后,弟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虽然只是一所普通大学,可那毕竟 是一座桥啊,渡过去,就是别样人生。可弟弟再也过不了那座桥了,那纸录取通知 书被父亲举在掌间,压出他一串异样的笑和成串的眼泪。那一天,父亲精神状态就 不再正常与稳定。 再过了些天,庭审宣判的日子到来。弟弟年过十九,逃不掉法律责任。那天段 晓蕾陪父母坐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听着一个年轻的女法官用官方文件样的标准嗓音 念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判处段振宇有期徒刑十年… …”她眼前真是一黑,不仅为弟弟黑,更为父母黑。 出了法院,第二天她父亲就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父亲住了半个多月的院,被 她和母亲扶出来的时候好似一块风化的朽木,神情呆滞,胡子如同秋风扫过的杂草, 两撮头发翘在后脑,眼珠子也不转,仿佛神经上了夹板。父亲回到家里安静了没两 天,又开始对着家里的东西施展起暴力。在患病的父亲眼里,这个世界就需要拳打 脚踢来应付,他的拳脚不时侵犯到段晓蕾和母亲身上。可母亲不敢再把父亲送到医 院,因为住院费就是一只虎视眈眈碰不得的老虎。父亲这一病,厂里顺势给他办了 病休,每月拿薄薄几张吊命钱,只够喝清汤吃点便宜药。便宜药药力靠不住,父亲 的神经常常逃出管束,他一分为二成了两个人,要么呆如木鸡,要么舞若邪魔。 母亲被一连串的祸事一激,身体里的什么管子就出了问题,一怒一笑甚至一走 路一说话,尿液就自动滴滴答答跑出来。母亲于羞愤中辞了工,段晓蕾不得不挺身 出来,扛起养家的责任。 在美容院,三个月后她的薪水就升到了一千出头,这是她手法好,又有学护理 的专业背景,能在给客人做美容时顺便跟她们讲点美容保健的常识和技巧,再加上 她舍得为客人花功夫,做按摩什么的一点不拣懒,做得样样到位,客人们喜欢她, 指名要她做的人就多。不过想要薪水再往上升就难了,蛋糕就那么大,她不可能尽 刨到自己盘子里去。 可是家里有两个病人要吃药要照顾,每个月段晓蕾至少还得跑监狱一趟,拿些 吃的用的去看弟弟。为找第二份工作,段晓蕾跑断了腿,她没有文凭,这是个大障 碍,而今连售楼小姐都要求有大专文凭呢。早上送报纸倒适合她,但多少要养家糊 口的下岗工人等着这份工作啊。她左碰右撞,总算在一个家政服务公司找到个钟点 工的事情,工资实在太低,跑路跑得太远,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挣一个算一个。 后来还是她的卫校同学知晓了情况,通过亲戚关系,让段晓蕾走到了凯旋门夜总会 里,在包间门口做一个卖烟卷口香糖的游动小贩。“先受点委屈吧,”她的同学这 么跟她说,“把家里的难关渡过去再说。” 她点点头,泪水的浪头一打,差点把自己呛住,她硬生生把那个浪头按了下去。 委屈算得了什么,没钱父母吃不起药家里揭不开锅那才是真惨,她知道孰轻孰重, 何况没有选择。在凯旋门卖雪茄一开始是比较受刺激,那里闪的飘的全是豪奢之气, 钱在那里不值钱,就是个玩意,而钱又是唯一的通关语。那些人的生活跟她是两重 天,她也由此明白了什么叫天外有天。她不知道那些人的钱是怎么来的,也想不通 这凯旋门里那些陪客的小姐,为何每月少则几千多则上万的收入还在喊钱不够用。 不过她跟那些人是绝缘的,她只要做好自己那份事,每月在那儿挣上八九百元,就 很满足了。而且她可以兼顾两头,晚上去夜总会,白天在美容院,她又跟美容院女 老板说了情况,上午照常上班,但晚上要早点收工。别的美容师都每周轮休一天, 她不要那个轮休,以“抵偿”每天的早退。 可是每天凌晨回家,总会吵醒睡眠一落千丈的父亲。父亲患病后似乎跟猫头鹰 通了灵,晚上即便吃了药脑子里也有一根弦醒着,一点响动就能使他双目圆睁,人 如弹簧般啪地弹起。段晓蕾每夜回家,都会引起父亲的一阵骚动。父亲骚动,母亲 也得跟着起来折腾。母亲的尿失禁基本控制住了,只要情绪不激动不做太累的事, 就问题不大,可肾病还得慢慢来,肾病也需要好好休息。母亲的腿脚一直有些浮肿, 被查出肾病后肿得更加豪放,可母亲不甘于顺势倒下休息,呆在家里守株待兔,他 们这个家,守一万年也不可能有什么兔子送上门来。带病的母亲又去找了个能在家 做的活儿,编织手工的毛衣和女士坤包,—个月有个两百来元的进项。 段晓蕾去到凯旋门后,母亲万般不放心,也是无可奈何。母亲落过几场泪后, 跟段晓蕾商量:另找个地方去住吧。这是母亲考虑到他们家离凯旋门远,每天段晓 蕾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孤身回家不安全,再者回到家父亲还要折腾,大家休息不好。 母亲的提议有道理,如果搬出去住,段晓蕾也能省出时间摸摸书,她是要把卫校念 完的,哪怕三年五年后去念完,也要念。母亲没有跟段晓蕾说你放心搬出去,你爸 有我照顾之类的话,贫寒之家,没那么多口头上的贴心体己,也没那个心力去无微 不至。 在极其偶尔的时候,段晓蕾会不经意地把自己跟同住—个屋檐下的乔乔比一比。 她和乔乔同龄,和乔乔似乎也有点可比性。可两个人的命实在是比不着。段晓蕾每 月花在自己身上的钱,除了三百元房租,其他开支总共不超过二百五十元。早上她 吃馒头,一周买一小袋最便宜的袋装牛奶,五百毫升的那种,喝三天。中午煮面, 或炒个只放一点点肉末的菜。晚饭在美容院和几个同事搭伙,大家凑钱在简易的小 厨房里煮点米饭炒两个菜,也是简单。每月伙食费一百六七就打住了,其他日用什 么的几十元。她很瘦弱,吃得不多,不沾零食,也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喜欢乱买小玩 意,她是一元钱也在乎的,她这边省一元,母亲那边就宽裕一点点。她每个月只给 自己留六百元,其余的全交给母亲,但母亲只拿一千元,说够了,剩下的你自己留 着吧,以后念书还要用。段晓蕾便把“多余”的钱存着,—个月也能攒个四五百, 这让她觉得幸福。每月存钱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幸福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够。 乔乔跟她自然是另一码事。段晓蕾不清楚乔乔每月花销多少,但乔乔的生活无 疑比她轻松华丽得多。乔乔有充足的经济来源,自己挣之外,还有家里和男友的资 助,只要是滚到自己盘子里的油水,乔乔全都受之安然:她有那个福气,只嫌福气 还不够大。梁攀回国之前,乔乔并非一人独居,她有另一个男友暖着呢。那是一个 成天面对一台电脑的大男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在梁攀进这个门的前两天, 他带着他的电脑一起消失了。这天上午,段晓蕾回了趟家,父亲的病情还那样,母 亲的脸色依然灰暗。段晓蕾把一千元钱交给母亲后,帮母亲做了点家事,跟父母说 了些闲话。母亲照例问到段晓蕾的工作,她敷衍了几句,心里堵着事,快到中午也 不留下来吃午饭,自己骑上车回到掬芳园。走前母亲叮嘱她多吃点好的:“你身子 弱,又贫血,自己要注意。”“我晓得的。”她说。 她心里的事不好跟母亲说,就是凯旋门工作的事情,这份差事可能要洗白。不 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有人看上了她这份不起眼、不算累也不需要技术含量的活儿。 前天她就听到了风声,夜总会一个部门经理的什么亲戚想来顶她的活儿,若那是真 的,她的结果只有个退场,人家的背景比她深,不可能一个小地盘上两个人抢饭。 为这事段晓蕾心情不太好,这活儿她才做了大半年,虽说不上喜欢,可没了这 份差事,那就没了一半的收入,她再上哪去找这样时间上合适、收入也还满意的工 作呢?这事还潜伏着一系列后患:若真没了这笔进项,掬芳园的房子恐怕她也住不 成了,每月三百的房租对她就是一座泰山。偏偏这两天恰好是交下个季度房租的时 间,上午去父母家的路上她接到了房东的电话,她嘴上对房东说好的好的,就今明 两天把钱打到您的卡上,内心里却是忐忑不宁,一交九百块钱,假如钱一交出去凯 旋门的事又做不成了,岂不是两头抓瞎? 骑车回来的路上段晓蕾心头都在盘算,一会儿想跟房东打个电话,请求只先交 一个月的,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她不想受谁的怜悯。中午她在厨房里心思不定地炒 菜,梁攀打开房门进来。见到梁攀,段晓蕾一张口说到交房租的事,这话一说,好 像自动为她按下了选择键,交。大不了三个月后再搬家。 该来的跑不掉。果然到晚上十点,她去到凯旋门,刚把烟卷盒挂到胸前,侍郎 阿盟就来喊她说,值班经理叫她。段晓蕾的心刷地沉了下去,没事值班经理不会找 她,而找她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值班经理年龄不到而立,齿缝间却净是浓重烟 垢,两排牙齿像是插在黑淤泥里,看着有种声色犬马的放纵感,又有股缭乱的黑气。 这经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我们这儿人员要调整,你手上的货这两天抓紧盘 出去,盘不出去的就交到这儿来,该好多钱我们给你。这个月你交的管理费也退一 半给你。明天晚上你过来把这个事了结了,星期五你就不用来了。”见段晓蕾站在 那里不说话,又问,“你还有什么事?” 段晓蕾既不动也没说话,她说不出求他的话。这地盘是人家的,人家掷了令牌 叫你走,你磨蹭两下能改变他主意?她甚至没资格问一句为什么,值班经理说人员 调整,那是狗屁。有人推开经理办的门,说某某某来了,值班经理便站起身要去应 酬。段晓蕾默默退了出去,一退出经理室的门眼泪就哗啦决了堤,她赶快转到一个 角落,面对着墙把脸擦干,把继续翻涌的眼泪吞进肚子里,自己安慰自己想,也罢, 交了这边的差事,先多顾着点美容院那头再说。这一个多月来有个顾客对她日益怨 声载道,那女人喜欢晚上八点半后进美容院的门,让段晓蕾在她脸上敷啊蒸啊按摩 啊,可每次最多做到九点半,段晓蕾就要“下班”,让别人来替手,那女人很不高 兴。尽管段晓蕾解释过自己家里有病人要照顾——这是她的托词,可人家花了钱, 凭什么还要替你担待家里的问题? 这下好了,她可以尽心尽力侍候那些习惯晚上来做美容消费的客人了。但整个 夜晚,她的心底都不断地冒着一股股酸水。 凌晨两点半,段晓蕾合上烟卷盒,把它寄存到别人的储物柜里,挎上装钱和钥 匙的小包,下楼到后院的自行车存放处,将自己的旧自行车推出来。 从凯旋门回住处,骑车只要一刻钟时间。平时骑在车上,段晓蕾会在脑子里盘 一盘当晚的营业业绩,也会不由自主回顾一下当晚看到的奇怪的人或特别的景象, 而这个刮着些许凉风的幽暗夜晚,她只感到脑袋里空空的,这个空渐渐变成一阵阵 晕眩,一阵强过一阵。段晓蕾停下车,一只脚点在地上,埋下头等那可怕的晕眩的 高峰过去。突如其来地,一阵马达声狂风般凭空从背后的黑暗中蹿出,端端冲她飞 来,她未及反应,那个马达声已到身边,一只手将她挎在肩上的小包卷住,她偏过 头来想看个究竟,发现小包的带子已经断开,小包被一个戴头盔的摩托手抓住,猛 力向前一扯。 抢劫这两个字像块飞砖咣当拍到段晓蕾头顶。本能地她一把死死抓住小包断开 的带子,随着劫持者前拽的力量倒在地上,自行车也一同咣啷倒地。段晓蕾脑子里 只有—个想法:死也不能松手。骑摩托者一手扶车把,一手拽包,将段晓蕾拖出一 两米地,因为拖着个人,他的速度提不上去。大概没想到遇到这么个要包不要命的 人,摩托手一发狠,一脚踩下油门,想以猛烈的速度甩掉这个死不丢手的活宝女人, 可是他一提速度,却把自己倒拽下来。 段晓蕾看到自己这个断了带子的小包连接着两个倒在地上的人,这头是她,那 头是那个抢劫者。那辆摩托如同一匹脱缰野马向前窜出几米后,也轰地倒下。抢劫 者的头盔摔掉了,他站起来,裸着头面狠拽小包,力量之大,势在必得。段晓蕾只 是死不放手,她看到了那个抢劫者的脸,一张年轻秀美的脸,光洁如玉,年龄也就 二十岁吧。 那人焦躁起来,干脆掏出弹簧刀,弹出刀锋欲把带子割断。段晓蕾见状,也不 知哪来的勇气一扑上去,将自己的包紧紧抱住。那人踢了她两脚,她只是舍死忘生 地夺包。那人也是诧异,这时街口处闪起两道车灯,一辆轿车驶入小街,向他们这 头开来,面孔俊秀的抢劫者一怔之下松了手,随即再向段晓蕾送上狠狠一脚,收起 刀,捡起头盔,转身骑了摩托,忽地一下闪进黑暗。 段晓蕾抱着小包站起来,手脚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