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天早晨是下了一场阵雨的。雨过之后太阳照样节节攀升,挂在天上,比平时 更加炫目灼热,这是雨把平时的薄云都给冲散了。段晓蕾一早就出了门,不是去美 容院,而是奔赴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招聘现场,去找工作。她一天都不能耽搁, 昨晚上凯旋门的值班经理跟她说过那番话后,她原想先把重心放到美容院这头,将 息几天再说,但回到住处一夜未睡稳,早上七点刚过她就起了床,从床上坐起时便 打定主意,马上再去找一份工,她是懈怠不起的。 出门之前她喝了两大杯凉白开,心想等晚一点给美容院女老板打个电话,请一 天事假。 因为有过求职的经历,段晓蕾很清楚找一个合适工作的难,尤其她要找的还是 一个时间上有弹性、能让她兼顾美容院那头且待遇不错的工作。现在都是人求事, 哪有你一个没条件的人还带着这门那门的条件去求职?可无论如何,她得出去跑, 无论能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她非得想办法每月挣到两千以上。她暗自有个计划, 尽快把自己的积蓄攒到万把元,然后带母亲去彻底治治病。母亲现在已是肾功能不 全,要挨到肾功能衰竭的话,那就晚了。几个月前她自己积蓄到两千元的时候,跟 母亲提过好好治病的事,但那一次母亲坚决不同意。母亲说,你那两千块钱能做啥 呀,这病真要花起钱来快得很,你池子里没半指深的水,那水龙头一打开眨眼就见 底了,哪花得起呀。母亲又说,现在这个家就靠着你一个了,手上有点积蓄好好放 在那儿,我有药吃就可以的。 母亲自发病以来,无非吃点便宜药,敷衍着过,这让段晓蕾心焦。父母两个都 病着这个家就是摇摇晃晃的,起码要有一个身体恢复健康,家庭的阵脚才能稳。然 后她才能和母亲一起为父亲的病想办法,以后弟弟出来还要为弟弟操心。段晓蕾理 解母亲为钱的担心,不过只要她手上有个万把元,再提治病的事母亲就不该那么担 忧了吧? 而她自己读书的事,不知要到哪一步去了。每当想到这里段晓蕾就又泄气又心 急,钱哪,没钱又有那么多事的人是坐不住的。 跑了一整上午,段晓蕾毫无收获。有的招聘公司一看就是陷阱,有的是待遇太 低,明摆着对应聘者磨牙吮血的做派。她跑得口唇焦干,花一块五买了瓶矿泉水喝 了,还是渴。再买水又有点舍不得。中午过了半,日头晃得睁不开眼,段晓蕾戴着 一顶过气的遮阳帽,骑着车打道回府。 打开门段晓蕾直扑厨房,上午出门前她凉了一大杯白开水,这杯水咕咕咕就进 了她的喉咙,可喉咙还是干,她简直成了一株焦干的植物。不锈钢水壶里有半壶水, 也不知烧开过没有,她管不了那么多,拎起壶又倒了一杯,端起杯子正往嘴边送,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段。” 段晓蕾回过头,是梁攀。她点点头,梁攀的样子像是没睡醒,看着有股无精打 采的潦倒气息。“想跟你商量个事。”梁攀说。 “好。”她等着他说。梁攀建议到客厅坐下说,段晓蕾便端着装凉水的杯子和 他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坐下后的梁攀欲说还止一样,眉头拧作一团,脸上弥漫 出段晓蕾从未见过的难为情。他这个表情,倒让段晓蕾紧张起来,她很少单独跟一 个男人这么坐着,虽然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也使段晓蕾不适。她觉得梁攀身上的某 种气息冲进了自己鼻子里,可能那就是男人的气息吧。那股气息把她冲得有点昏, 她就那么有些昏蒙地听到梁攀把一些话送出了嘴巴。那些话她听清楚了,听清楚后 她脑袋似乎更晕了,梁攀是要向她借钱。“就借一千,行不行?” 一时间段晓蕾不知该作何反应。一千元,她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这并不是多么 大的一个数字,但对她段晓蕾来说,这就是一个很严重的数目。她的存折上倒是有 一笔钱,总共四千二百元,那是她一文一文省出来的,是她的命,是给她妈治病、 给她爸治病的救命钱,是为自己某日回到卫校继续读书的金贵学费,也是为她弟弟 存的“生活基金”。今天凌晨她被抢时,之所以那样亡命地护着自己的小包,就是 包里有五百多块营业额。五百多啊,她当然不能松手。 一股热汗滑下段晓蕾的脊背,这两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撞到了什么霉星,一桩 接一桩的事来,先是昨晚值班经理给她下驱逐令,接着凌晨遇抢,现在又是梁攀借 钱。当然借是要还的,可如今借债不还的事情多了去了,虽说和梁攀一个屋檐下住 了几个月,段晓蕾对他以及他女朋友乔乔并不太了解,这两个人似乎都不太克制, 像乔乔,脾气一翻手一甩就跑,那哪天这梁攀犯了神经也蒸发了怎么办?那些大手 笔用钱的人,很可能不把千把块钱当回事,或许也记不起该按时还。当然她也许是 多虑了,她想的那些都是主观猜测,可她总不能现场开始了解人家吧。 见段晓蕾不说话,梁攀也是不自在。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眼下的困难一一摆 谈出来,若不是乔乔跟他闹别扭,人跑没影了,他也不会向她小段张口。说这些话 的时候,梁攀嘴头上笑嘻嘻的,用的是亦庄亦谐的口气。庄,表明他是正经说事的 ;谐,是怕太沉重了给小段和自己造成心理压力,但他内心却很苦涩。他堂堂一个 男人,怎么就混到这步田地了,为千把块钱而折腰,遑论挣大钱孝敬父母谋求优越。 这股苦涩被段晓蕾觉察到了,也是啊,人家没事也不会找你借钱耍,段晓蕾就轻声 说:“那一会儿我就去取钱。” 梁攀说:“我肯定一个月内把钱还给你。” 段晓蕾去银行半个来小时后,梁攀估计着她该回来了,便把自己那张终于找到 的银行卡放进裤兜,只等小段回来后,就去银行给房东打钱。打完钱他准备去一趟 网吧上上网,找找招聘信息,也别管什么工作什么职位了,只要钱给得够他就干。 又等了几分钟,却不见小段回来。他们住宅旁的几条街上有好几家银行,工行、 建行、中行,不论小段的钱存的是哪一家银行,也该取了钱回来了。梁攀便走到阳 台上点上棵烟,刚吸了一半,就看到穿白色T 恤的小段低着头从院门口走向他们这 头的单元门。他吐出一口烟,这口烟带出了点如释重负的闷气。然而这口烟尚未吐 尽,他就惊讶地看到楼下院子里的小段收住步子站住,伸出胳膊扶住旁边一幢楼的 墙壁站住,然后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般,一寸寸滑下去,像一卷滑落地上的布。 梁攀没反应过来,但他看到小段并没很快站起来,就那么缩作一团蹲在地上。 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梁攀赶忙丢了烟反身出门,几步冲到楼下。院子里阳光从 空中直接扎下来,扎得整个院子像块针毡。小段萎缩在墙侧的一小片阴影里,她已 坐在了地上,双腿蜷曲,头埋在腿间,胳膊抱着膝盖,如同胎儿的样子。有院子里 的住户骑车从她身旁掠过,没停。梁攀走到小段身旁,蹲下身,他看不到小段的脸, 只看到她细瘦的肩膀和胳膊,散乱的头发有些干焦焦的,散发出被烈日烤过后的热 气。梁攀喊了声小段,问:“你怎么了?” 小段没有回答。梁攀伸手轻摇了下小段的肩,冲那埋着的头嘿了两声,再问你 怎么了。他的手摸到的是一把骨头。他的手摸过的女人不少,像小段这样给他突兀 “骨感”的这是第一次,这个骨感里有一种硬而疲乏的内容,使得梁攀心里一激。 “是不是病了?我送你上医院。” 对这句话小段有了反应,她抬了下头,把一张惨白得发灰的脸送人梁攀眼里。 “没事的,”小段气虚地说,“我有点贫血,让我自己坐一会儿就好的。” 梁攀站起来,因为有点不知所措而左右张望着。这一望便望见了一辆驶进院子 的三轮车,车上坐的正是马上要跟他们同屋而居的新房客——那个眼镜小记者。眼 镜记者看到了梁攀,也无疑看到了蜷缩在地的小段,他叫三轮车停下,喊了声梁哥, 一边下车一边问,怎么了? “小段可能病了。”梁攀说。眼镜记者把一只皮箱从三轮车上搬下,付了车费, 陪梁攀一起站在小段身边。“什么病?”他重复了刚才梁攀问小段的问话,“要不 要送医院?”梁攀说不晓得,刚才小段自己说是贫血。眼镜记者上去蹲到小段面前 说了些关心的话,小段只是趴在自己膝盖上,声气微不可闻地说:“没事的。” “我们先把她扶到屋里去。”梁攀说。他和眼镜记者共同伸手把小段扶起,小 段的身体微微打战,力不能支地靠在梁攀身上,头发铺下来盖了大半张脸,梁攀也 看不清小段的表情是痛苦还是什么。 在日头下呆这么一会儿梁攀身上已是汗津津的了,他胳膊架在小段的右腋下, 眼镜记者搀着小段的左臂,他还要拎箱子,就有点不得劲。梁攀说:“我来吧。” 他让记者拎他的箱子,打算自己把小段架回房。小段的腿却是软的,完全无法配合 梁攀往前走,梁攀考虑着是否把小段抱起来,小段很瘦,不过要把她抱上他们住的 四楼还是够戗。眼镜记者说他去叫个保安来,让保安先替他看着箱子,他和梁攀把 小段弄上楼再说。 梁攀看着眼镜记者跑去喊保安,他又把小段架回刚才那小片阴影里。小段依然 垂着头靠着他肩窝,脸还是被头发盖着,他想替小段把头发拨开,又有什么碍着他 一样,手伸不上去,好像第一次意识到那是个轻浮的动作,不可随便使的。他抬起 眼睛向外看,随即喊了一声:“阿葳。” 昨晚跟他喝酒的阿葳,穿着件绷在身上的黑色功夫背心,正半埋着头,将两只 手揣在沙滩裤兜里打他们面前经过。听见喊声阿葳转过头,脸上微微愣了下。“哦, 是你?”他说。 扶小段上楼的是梁攀和夏葳,眼镜记者拎着皮箱跟在后面。小段迈一步台阶就 喘口气,梁攀几乎听见了她憋在胸腔里的呻吟。上了一层楼后小段停下了,似乎要 养养力气。她停下,几个男人也得停下。眼镜记者像是对梁攀,又像是自言自语地 说:“肯定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我听朱哥说过,她家里困难得很,父母都有病, 全靠她一个人挣钱。”他说的朱哥,是那个男导游。 “是吗?”梁攀问。 “是啊,”眼镜记者说,“你们不知道啊?她卫校都没念完,半路辍学出来工 作挣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