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要把一个同行变成敌人也是痛苦的。母亲找到了一个朋友,这个人可以利用。 这件事梳理起来有点困难。 有一天母亲找到张国粮,说什么型号的东西接济不上,要在他那儿进点货。 张国粮很高兴,他看到的是母亲在挣扎之后的妥协,他接受母亲的示好。他在 心里说,缴枪不杀。 母亲进了一些货之后向张国粮提出了要降低进价的要求,这合情合理。母亲不 是厂家,母亲还要转手不是? 张国粮同意了,他得意地说,你就当我的二道贩子吧。他开给母亲的收据是每 件两百元。 母亲想到的那个朋友叫龙海生,名义上是“飞阿达”的老总,暗地里大家知道 他的社会兼职,叫他黑社会军师。母亲和他的生意始于他初涉鞋业的时候,他老是 来母亲店里拿东西,老是赊账。母亲起先很难受,父亲开导说,你就当花钱买一个 朋友嘛。现在龙海生当然是财大气粗了,他也念母亲的情,他的生意,母亲都是一 个电话的,根本不用费什么口舌。 龙海生说话很随便,他说,他就喜欢母亲那种矜持素面的样子,好像随时都准 备宁死不屈似的。母亲也是的,对别人笑得很亲和,对龙海生却确实有点冷,保持 着一定的距离。不知为什么,有一次龙海生对母亲说,我和你都做了这么多生意了, 就没看见你真心地笑过,都是些职业的微笑,皮笑肉不笑。当时母亲正押了一车东 西到他厂里,听他这么一说,转身就把东西拉了回来。母亲的意思是,生意是正常 的社会供需,大家都是靠资源生存着,不存在恩赐和乞讨的问题。父亲开玩笑说, 他要是想睡谁,还不是问一个肯一个,他是欣赏你的气质,他没有花你的意思。 那些天,母亲故意不给“飞阿达”送货,龙海生催,她就说没有,库存就缺这 个型号,广西那边也是十八个捣臼还在岩里。母亲有意把“飞阿达”让开一条缝。 这是母亲腌下的一块咸肉,故意把它腌臭了,无孔不入的张国粮果然像苍蝇一样叮 了上去。 张国粮兴奋地把东西送到“飞阿达”,而且是源源不断的。其间,他去结了一 次账,他开给龙海生的价格是每件两百六。这时候,母亲把那张每件两百元的收据 送给了龙海生。这张收据表明,张国粮心狠,他欺到龙海生头上去了,打倒了人还 咬去了睾丸。龙海生看着收据,咬牙切齿地说,这狗生的,他饭不要吃了。 张国粮再次去龙海生那里的时候,龙海生就没有好脸色了。他待人接客有好几 种形式:一般做生意的,就坐在沙发上;他喜欢的人,像我母亲,他就请到办公桌 前的软椅里;还有就是站着,三言两语打发走;还有就是放狗咬他。龙海生让张国 粮站着,他要看看张国粮的表现。 张国粮站着还在抖脚,他不计较站着还是坐着。在他心里,送货结账是天经地 义的事。但他不知道,在龙海生这里,惹火了不给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两个人像上次那样谈到了价格。龙海生之所以还和他谈,是想让他诚实一点, 编出个中听的理由,小孩子毕竟不懂事。但张国粮显然辜负了龙海生,他还把话往 大里说。他说,给你的价格是最便宜了,给别人都是两百八,给你和给开店的一个 价,都放到底了,放得血流满地。龙海生失望地叹口气,看看压在记事板上的母亲 的那张收据。 龙海生说,你在蒙我,你把我当傻瓜了,你让我在同行面前出了丑,你把我的 神气塌大了。龙海生的声音嗡嗡的,像阴天天边滚动的闷雷。 龙海生说,我告诉你,叔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龙海生又说,你现在不用问我要钱,你问问我门口的柱子肯不肯。 张国粮莫名其妙,我问柱子干吗?柱子关我什么事?说是这样说,但他的脚已 经站不稳了,心也突然地慌乱起来,似乎看到了自己连本带利泡汤的前景。 “飞阿达”的门口有两根柱子,一高一矮,用花岗岩砌成,有三人抱那么粗。 不知道的人会觉得这两根柱子破坏了大门的整体形象,但圈内人知道,这是一种特 殊的象征,表明这家厂是黑道开的。这些人过去都曾叱咤风云,在社会上说一不二, 脑袋系在裤腰上,大刀插在背脊上,是“打出少林的和尚”。现在他们年纪大了, 收心养性了,办一个厂给自己养老,但他们的威风还在,尊严尚存,哪容得张国粮 这些小孩胡作非为。 张国粮当然不知道柱子的典故。他后来还心怀侥幸,三八廿八,又跑了几趟 “飞阿达”,想要回他的货款,但到了门口都被里面的狼狗镇住了。狼狗吐着长长 的舌头,舌头血红血红的冒着热气,狼狗的喉咙在酝酿着咆哮,在积蓄着力量,好 像马上会扑上来,也好像在说,张国粮,你给我滚远点,你要是再让我看见,见一 次咬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