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芬妮摔在卫生间门边。还好墙上挂了只分机话筒,让她能从地上撑起来抓到手 里。轮椅翻了个底朝天,一半门里,一半门外。 我的这位房东太太其实并不太老,岁数应该在父亲之下,单纯的一张脸看起来 更年轻一些,是乖戾的脾气使她见老。她也不是非得终年坐在轮椅上,情绪好的时 候也可以拄了拐杖走几步,只是她情绪好的时候不多,所以一贯的形象就与轮椅捆 绑在一起。平日,家里是有女佣的,但她喜欢独居,喜欢一个人守着寂静的长夜, 一般晚餐后都会把女佣赶回家。 用芬妮配给我的钥匙打开园门走进去时,整座房子都在漆黑里,让我心生疑惧。 一路揿亮了所有开关,才发现门厅对过的卫生间其实是亮着灯的,只是隔了条走廊, 外面看不见。芬妮就这么田鸡似的趴在油亮的瓷砖上,披着淡青色睡袍,身子一抽 一抽的,额角有细细的一抹血,估计是倒地时磕碰出来的。 至今难以忘却的是,弯下腰搀她起来时,这个女人给我的那一瞥一眼圈红着, 眸子像泡在水里慢慢死去,那么哀然,那么无望,让我都觉着面临了末日。 明明她的身子很轻,却怎么也搀不起来,只好两臂插入腰背,把她抱起来,一 直抱到卧室床上。她闭紧了眼睛,坠在我怀里,两条无力的腿垂挂下来,纤瘦的形 体像个孩子。我走得很快,平日健身房里练出来的体能终于在这个有点惊悚的夜晚 派上了用场。 替她额头的伤口做了清洗,贴上创可贴,又替她在枕上梳理了凌乱的头发。交 往几个月,虽然对话不多,还是有了一些了解,知道她的洁癖,知道她即便躺在床 上也要仪表端庄。他们这一代人不像我们,凡事无所谓,万物到头只是玩;他们心 重,活着就是不断地完成这样或那样的仪式。芬妮与我父亲相似。梳子在手里起落, 我看见她的眼角挤出一滴饱满的泪。 关了灯,我起身离开。一直沉默的芬妮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心里惦着父亲, 便对她说,对不起,不能陪您了,父亲还在家等我呢。她终是不放,反而越捏越紧。 我只好说,是的,我父亲,就是您壁炉上那张照片里的人,他从中国来了。脑子没 顾得上拐弯,嘴一张就把或许根本不该在这时泄漏的秘密捅了出去。 手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枯瘦的蟹钳咬住,抽不出。黑暗里,一双眼睛闪着磷 火般的绿,直愣愣向我逼来,又幽然飘散,碎在空气里。 看见那帧照片是在帮芬妮的书输入电脑的工作中,当然也是一个夜晚。我挪开 飞走在键盘上的手指,站起身,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我踱到窗前,园中那棵巨大的 栗树被风抖动,飒飒直响。树梢上挂了一弯细月,光晕有些惨淡。我很惊诧自己久 违的矫情,竟为书里那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揣了莫名的愁绪。当然久违的矫 情不会空穴来风,是有来历的,我从不怀疑芬妮笔下那个中国女人就是她自己。 是的,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 透过一层层时间的厚重帷幕,我看到当年的她从那三流男演员的公寓里逃出来, 她就像楼梯上蹿下一头惊鹿。公寓没有电梯,老式楼梯旋成S 形,梯板裂了缝,吱 呀作响。三流男演员没有追,支在门框一脸愕然。他不明白这个奇怪的中国女人为 什么要跑,诸如此类的约会不就是亲吻拥抱然后上床吗?难道她来是要收获一纸婚 约,她疯了?他耸耸肩,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讪笑,回手关了门。 女人回到街上,惊魂甫定。夏夜的风吹到她脸上,让隐隐的泪与额头的细汗慢 慢干去。她在人行道上走着,关了的店铺在阑珊的市声中向后退去,是疲惫的火车 驶在拂晓的感觉。她已记不起三流演员朝她张开双臂时那种法国式的藏于优雅的猥 亵,眼前晃动的只有泡在水池里的那堆脏盘子,散发着隔宿的酸臭,还有芥末的呛 鼻。 进门就是厨房,她止步在此就被披了一肩长发的男主人迫不及待地逼退,说了 总共不到三句话,连坐都没坐一下。踉跄出逃那一刻,她发现不知哪个角落里有那 张他放大的照片,气质不错,与她在交友广告上看到的一样。或许他也是拿这张照 片去应聘电影电视里的末流角色的。 女人不是戏里的角色。巴黎索邦的学位读出来了,她却淹没在百万失业大军找 不到岸的大海里。生活无着还是其次,迫在眉睫的是续不了签证,就意味将被这个 国家驱逐。她不愿被驱逐,那个属于自己的国自己的家里,除了—个破碎的念想, 再无立足之地。唯一出路就是抓住—个婚姻。虽然深知爱对于她无异于重返墓场, 再死一次,但婚姻与爱不同,婚姻只需要理由,她的理由单纯明了,就是一份留在 法国的生活,哪怕只是幽闭的生活。 那时她看起来很年轻,在法国人眼里恐怕三十都不到,其实已是四十沾边。马 背上出生,而后又成为烈士遗孤的她,其时已在身后拖了一纸长长的履历。轰轰烈 烈让她厌倦,甜酸苦辣亦已品尝,她渴望隐居的平静。 于是她找了那些街角铁架上有关男女交往的免费报纸,从中检索出相对适合她 的约会对象,大抵都是同一年龄层或者更老或者干脆不肯写明岁数的男人,然后把 电话打过去,再记下对方相关资料去不同的咖啡馆赴约。 坐到她面前的男人千奇百怪。有—个自称是现代派画家,穿了件阔大的蓝布大 褂,前襟涂满油彩,长头发披挂下来,眼角粘了来不及洗去的眼屎。他说一些云里 雾里远不可及的话,一边说一边打呵欠,一看就是个需要睡眠需要脉管与针筒来超 度的瘾君子。 另一个是已经领了两年失业金的公司业务员,西装笔挺,手提一只小黑箱,择 友约会弄得也像推销产品。两杯咖啡的当儿一箩筐推销自己的话,归根结底他筛选 的对方必须有不错的薪酬,能轻松帮他付清买房的贷款并抚养前妻留下的儿子。这 个男人仪表不凡,就拿仪表作了诱饵。她不介意这种直截了当的功利择偶,自己难 道不是?只是她给不起。如果有了一份工作,她就没有必要坐在这里了。 还有就是那个头发染成银灰、家住凡尔赛市的高级主管。约会的电话是秘书接 的,冷冰冰老女人的声音,极不情愿又无奈,让人联想到酸溜溜的觊觎之心。这位 女秘书的老板来时已迟到,匆匆忙忙很抱歉的样子,一坐下眼睛就再没离开过她。 高级主管年轻时与日本姑娘有过一段恋情,是很美好的记忆,现在太太死了,就想 重新交往亚洲女人。他说亚洲女人有种特别的情调,温柔,细腻,尤其适合他这种 年纪的男人。他温文尔雅地搅拌着杯里的巧克力,温文尔雅地随了言词做出几个幅 度不大的手势,却让她觉出无处不在的居高临下,觉出是他单方面无可置疑地审视 与选择着你,而不是相反或者双向。他的眼睛看似随和,却有警惕藏在后面,时时 掠过一丝冷峭。他是喜欢她的,却有一份对女人乃至对中国的戒备。之后又约了几 次,烛光晚餐后他总是开了酒店的豪华房间,却从不带她到凡尔赛的家里去。她就 知道他的喜欢只是观赏,他不会与她结婚的。一纸契约的前景就是把他的遗产瓜分, 那对他是太大的冒犯。公司主管不是诗人,他的人生就是从职业风险中历练出来的, 他不会为浪漫押上全部赌注。 也有真正的诗人坐过她面前,却是穷愁潦倒的一副落魄。广告上诗人把年龄涨 了十岁,来到眼前只是一枚青涩橄榄。苍白的脸,抑郁的眼神,雀斑若隐若现。他 穿一件黑色风衣,头抵在胸前,就像一个乔装出来的幽灵。他说他渴望躺在中国女 人的怀里享受逶迤的东方情致,那是他的灵感之源。他念诗给她听,学着波特莱尔 的神态,有那么几个刹那感动了她。但她很快就从虚幻的空中坠落,她救不了他。 诗对于这两个肉身还需要救赎的穷人是太渺茫的奢侈,即便她被眼前这个男孩煽起 从未有过的母爱,也必须先一步填饱肚子安身立命。她与他拥抱告别,目送他消失 在茫茫人海,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她眨了眨眼睛,尽量不让泪流出来。 然后,再然后…… 女人没想到她在交友广告上钦点的第十一个约会是以如此狼狈的仓皇出逃而告 终。屈辱一点一点累积,然后毒瘤般扩散,吞噬着遍体鳞伤的自尊。她觉得自己已 经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胸口撕裂般疼痛。她想,明天那最后一个 约会她是不会去了。 她踅身往回走,走过一片林阴道,走过十一区荡漾着清波月色的运河,来到一 座气宇轩昂的豪华公寓前,揿响了大理石墙面上众多门铃中的一个。对话器传出的 声音很苍老,夹杂了被打搅的不快。她轻轻应了一句是我,厚重的门就沉缓地打开。 漆成黑色的老式电梯咣当咣当把她送上四楼,右侧写了4c的门已经豁开了缝,一束 橘黄色光晕泻在油亮的地板上。她闪进去,鼻子一酸,扑进那个高大身影的怀里就 哭起来。门厅很大,四周摆满了非洲的雕像与南美图腾,龇牙咧嘴,手舞足蹈,仿 佛演绎着她的哭声。高大的身影披着家居的蓝袍,头上稀薄的几根白发。他俯身去 吻怀里的女人,就像吻自己的孩子。女人缩了缩纤巧的身子,秋叶般抖动。 这个鳏居的老头是教育部退休的一个什么督察,原是专管外国留学生的一名官 员,女人刚来法国时就在留学生的晚餐会上认识了他。他给过她一些帮助,帮助的 理由是她长得像他离异的第二任妻子,据说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但她看过照片,并 不觉得自己与那个混血儿有什么相似之处,不过是一个取悦她的蹩脚的铺垫而已。 女人不是没想过与他在一起,但多出来的三十多岁年轮挡在面前,让她无法做到与 一个比父亲还要老的男人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平静的呼吸。老督察也不着急,远远关 注她,等在无时不在的空隙里,好像老朽的生命真还有足够的时日等待。 因此,女人在孤立无助的时候往往会去敲这扇唯一的门,高大的身影从来都是 一个宽阔温暖的海湾把她小舟一般拥在怀里,让她可以恣肆汪洋地哭一场。哭过了, 再送她走出去,寻找属于她这一代的航标。 可是寻找终于还是失败了。女人从他的吻里挣脱出来,一步步走向她曾拒绝过 无数次的那张床。老人在后面张着手臂目送她,像一团暗蓝色浓郁的云。女人回过 头,眼帘低垂,密匝匝的睫毛在灯下扫出排刷似的一抹阴影。老人的脸惊喜地亮起 来,被闪电掠过,苍老的眼睛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欢快地轮动。蓝袍瞬间里褪下, 奄奄一息堆在地板上,宛若蜕出了蚕蛹的茧。老人光了身子向床走去,向等了很久 很久的许诺走去。她僵直了柔软的腰,直挺挺躺在那里,闭紧了眼睛,迎接一个悲 怆的宿命到来。 她再次逃遁。 当老人不举的身体一摊泥似的倒下去,他呛出一口几乎让她别过去的气,她的 颈项与肩胛都被掐出了血红的印子,发梢湿漉漉粘在面颊上。她用手捋了一把,看 见天花板那盏幽暗的吊灯上栖了一只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飞蝇,攀了光亮懒懒地盘 旋,一副无所事事的悠闲。便在心里想,它活得多好。老人喑哑地哭了,在热烘烘 的气息逐渐消失的时候,这哭声让一直蛰伏在皮下的鸡皮疙瘩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她厌恶地别过头,意识里触摸到坚硬冷漠的拒绝。她发觉自己对正在老去的生命终 究无法苟且,哪怕他有多么善良,都只会带来腐朽的气息,然后让她一同死去。 那么,他为什么要给她婚姻? 她在若明若暗的灯影里穿好衣裳,再给裸身的老人盖上薄毯。老人仍在哽咽, 她俯身在他额上印了个吻,然后开门出去,走进了电梯。 深夜的运河静悄悄的,连水波也睡着了。月亮躲进了云层,风鼓荡起来,她觉 出冷,不由得收缩着肩膀。连续的打击反而让她麻木,就这么脑里一片空白在夜巴 黎的街头漫无边际地游荡。走了大半夜,来到塞纳河边。塞纳河对她永远都是伤感 的河,新桥更是断魂桥。来巴黎的第一天,她就曾经站在这里哭。没有那个爱的痛, 她又何尝走到今天。咬牙切齿把一个记忆翻出来,心撕成一瓣瓣。 …… 那个逐渐拉开时间帷幕的过去让我充满好奇。 站了—会儿,嘘口气,我走回电脑桌。就在这时,对面大理石壁炉上几个大小 不一的镜框抓住了我的眼球。尤其—个藏在角落里的小框,泛黄的照片被灯光聚焦 出来,格外清晰。相片是用剪子剪出的一张枫叶,枫叶里圈了—个男人的肖像,鬈 发耷拉在额角,清瘦而儒雅。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扑过去就把相框抢在手 里。果然是父亲,那个有我之前更为年轻的父亲。 难道这就是生活的真相?我蒙了。 父亲的女友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家的心病,鉴于她的存在,谁也无法幸福。莫不 是那次以后,女友成了芬妮,成了德奈西太太,把再也没有父亲的日子给了维瑞奈 的这幢老房子? 父亲的女友我母亲见过,是在父亲报社值班室的床上,她与父亲搂在一起,像 殉情的一个童话。这类事情在今天不过小菜一碟,是玩儿,可在那个年代,就是下 作,就是不堪入目,就是十恶不赦。事后母亲曾抹着泪告诉才读三年级的我。她在 报社闹了个地动天惊,片甲不留回了家,冤屈无处可诉,只有我。母亲说,挨了两 大巴掌的那个女人瞪着她,眼里噙了泪,面颊上一排紫色的五指印。我小时候傻, 对母亲的苦很难感同身受,关心的却是那女人长得如何。我问母亲,她好看吗?母 亲给了我一耳光,好看个死,狐狸精,坯!又呸呸吐出两口唾沫,才算出了恶气。 这当然是母亲嘴里的版本。父亲又在哪里,难道就不肯挺身而出保护他的至爱?父 亲对此永远缄默,没有任何解释。 芬妮进来了,见我捧着那个相框,看了我一眼。 我迟疑着,想问她这个人是谁,又不敢造次。 她则不像往常动辄愠恼,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位旧友,早死了。 不——我叫道。 芬妮又看我一眼,目光犀利起来。 那种犀利就像此刻,即便看不清晰也能触摸。 钳着我的手终于松开,无力地耷拉在床沿。黑暗里,透进窗帷的那缕若有若无 的月光,空气般稀淡地游走着。跟了它,我感觉到那只手臂的轮廓,那张脸的轮廓, 都在微微悸动,难以察觉,却可以察觉。 谢谢!芬妮说,你可以走了。 我已走到门口,听见她悠长的一声叹息,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