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芬妮的预期没有落空,我的英雄齐达内终于击退葡萄牙的老友菲戈,走上柏林 决赛场,对手就是意大利。父亲应邀去了芬妮那边,我留在家里与我的英雄独处、 共享。 七月九日这个夏夜对我既是璀璨又是悲怆的,我将目睹一位艺术大师的辉煌谢 幕、第三极球王的告别绝唱。我在沙发上抱了只靠枕,眼睛跟了滚动的球奔跑,耳 畔掠过山呼海啸。我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处,荧屏上的绿茵场就是囊括一切的天 地宇宙,把我蝼蚁般压住、碾碎。面对我的同样缄默的英雄,只能用脉动来触摸他 每一寸脚法的极致表达。球迷们说他是最高境界的诗人,所有征服世界的诗句都奔 放于无言的肢体。 这种时候,球的输赢已成题外之话。 一比一,延长加时赛,球已踢了一百一十分钟。他看上去并不累,仍在奔跑回 旋,仍在试图进球。一个鱼跃,头球险些顶进意国大门,被球门的铁掌反扑出来, 他转身向自己的营垒跑去。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英雄齐达内突然踅身,像头发怒的公牛朝一个人的胸膛撞 去。那是意大利后卫马特拉奇的胸膛。主裁判的哨声响起,红牌从兜里掏出,亮在 齐达内面前。他没有看到齐达内被愤怒扭曲的脸,他也没有听到马特拉奇唇齿间吐 出的污言秽语,他只能亮出红牌,让一个天才职业球员的最后十分钟戛然而止。齐 达内撸下队长袖标扭头朝场外走去,他走过金光闪闪的大力神杯,走过球迷伤痛的 眼睛,走过他十七年的足球生涯,黯然消失。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泪水盈满眼眶,涌出来,落在抱枕上,湿了一片。 父亲回来,郁闷地看我:法国输了。 他自然不会在意齐达内的种种,看球不过是陪绑。 芬妮说了什么?我问他。 他一脸寂然,什么也没说,就看球,看到后来她哭了。 父亲自然也不会明白芬妮的哭。 我很落寞,如窗外失意的夜。 睡不着,就从床上爬起,披衣走到园子里。星空稀疏,月色黯然,巴黎的夜像 弃妇晦丧的脸。我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脚底蹿起湿漉漉的潮气。抬头去看,芬妮的 窗口亮着灯,她在灯影里坐着,一动不动,像块化石。 翌日,我迟迟起来,在餐桌上翻弄一堆早报,看媒体有什么关于齐达内的文章。 芬妮的葡佣惊慌失措跑进来,手里扬着一封信,塞给我。收信人是我,炭笔写 的法文字很浓。葡佣面无人色,筛糠似的抖着,嘴唇乌紫——太太她……死了! 我一把抓住她前襟,你胡说什么? 葡佣哭起来,她,她吞了一瓶安眠药。 轰然一声,眼前黑了,我像被雷劈成两半。父亲冲过来,抓起我的手就跑,撞 翻了一路的桌椅板凳。 芬妮安恬地躺在床上,穿一袭月白色天袖旗袍,两只手臂拢在乳沟之下,宛若 冰清玉洁的并蒂莲枝,簇拥了缎面上那朵摇曳的新荷。没了生命的躯体分明就是无 波无澜的一汪静水,不动声色地流。头发散在枕上,新染的,丝丝缕缕油亮的黑。 她的眼睛微阖,牙尖碰在下唇,本色的苍白。面容舒展着,睡熟了一般,无牵无挂。 梳妆台上该有的安眠药药瓶已被早早收去。芬妮不愿留下任何痕迹,这是她做 事的一贯作风。父亲扑上去,摇着;又扯住她的手,耳朵贴到心房上,一听再听, 执意要挖出几声心跳来。却不能。没有了。屋里空极,一切气息都如潮水退去。只 有壁炉上那只座钟,滴答滴答循环往复地摇摆,听得人心乱与心碎。 ——又是一个落幕的仪式。 父亲哭了,脸贴着芬妮的脸,老泪纵横。 我却哭不出来,怎么都觉着芬妮的死与昨晚齐达内的走异曲同工。或许,我真 的不应该悲伤。 从信封里掏出信来,展开。信是写给我的,同样用了法文: 亲爱的J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千万不要为我难过,死原是我久存的一个期待,缘于我丈夫出走那天。一直挨 到今天是因为想把话说完,想把书写完。这是另一个夙愿,同样为纪念我的丈夫。 书的最后一章已搁在书房的写字台上,请你把它与前面那些都输入电脑,再打 印出来装订成册。一本让我带走,一本留给你,还有一本,如果有一天我丈夫终于 回来,请转交给他。至于出不出版,对我已经不重要。 麻烦电告殡葬公司,我已寄去支票,他们会来办理后事。股票和银行账面所余, 除了支付葡佣薪酬,我已全部捐给慈善机构。房子给你们留下,你父亲若有意,可 以住到这边来,我的气息或许可以陪伴他一段。当然,如果我丈夫回来,还得物归 原主。 我很庆幸能与你们父女相遇并偕伴走过一段或长或短的岁月之路,我为此感恩。 转告你父亲,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死就是最透彻的解释。 再见,祝福你们! 芬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