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一阵子,逸美来得频密了些,待的时间也长些。上下也都不再拘礼,慧容早 将她当了自家的女儿。这孩子,性情豁朗,爱说爱笑。又近些了,慧容就和她说些 体己话,关乎家中、邻里,又或者是出阁前的交游。甚至那么一次,狠一狠心,和 她谈起了言秋凰。她听着,应着,却并没有什么观点。久了,慧容便觉出了其中有 一些敷衍。可是,有一两回,谈到了目下的时势,逸美却骤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 从八年前的改旗易帜,说到华北事变。这恰又是慧容不大懂的,都是报纸上的东西。 东北与华北,大都远得很。谈到张少帅,逸美就不免有些忧虑。慧容觉得她是替古 人担忧,但又觉得她的表达与评述,都十分可喜。因为有些话说得粗粝与铿锵,并 不太像个女孩子,慧容就觉得她又像是半个儿了。又一想,到底是自己老了,眼界 又浅。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这些女学生,受的教育到底不同些。 说起来,左家的教育向来是有些须眉气概的,何况十余岁的时候,慧容还和姐 姐学过骑射。但那始终都是面上的东西。到头来,“国”是男人的事,“家”是女 人的事,没人改变得了。可如今,这一代人却合并成了“家国”。这么着,女人似 乎也要兼管起男人的事情来了。 这年秋深,稻子熟得晚些。男丁多派到八县乡里去收租,家里的气氛又无聊了 些。就有人提议,不如找些女红来做,打发时光。这冯家的针线活计,向来大多是 出于自己人之手。当然一来是因为家教,二来也是为了娱乐。绣品里风雅些的,自 然就是小姐们的陪嫁。说起来,冯家的刺绣,的确是不俗的。由老姨奶奶带起,根 底就不一般。后来呢,慧容一代算是后续有人。因为男人们和城中一些名士如郁龙 士、路食之等人往来酬唱,便有不少字画真迹,挂在家中。慧容最喜的是八大山人 与倪鸿宝。论丹青笔意,前者孤冷,后者虬然无矩。她便以此为本,以针作笔,临 为绣品。一时间,家中女眷,也曾兴致勃勃。说是临摹,多少是要有些创造力的。 如何配色,如何取线,如何漶漫背景,说到底都是挑战与学问。这一来,由冯家流 传至城中闺阁,且是兴盛了一阵。甚至男人们,也开始攀比衣裳的襟绣纹饰,多半 也是炫耀内人技艺。只是这几年,世道乱了,心也都淡了下去。没人提,也没人做 了。慧容见又提起来,一家大小,就都找出了针线笸箩,五色丝线。 看这阵势,逸美有些兴奋,说真是没见过。慧容笑说,这些都是要娘教的。逸 美当下就有些黯然。慧容知道说错了话,立即接上去,说,所以呢,丫头你的活儿, 就只好我来教了。 逸美听着,一阵感动。这一下,也看得出,逸美是毫无经验的。纫一纫针,都 成了头等的难事。一头的大汗,也穿不进针眼儿。然而,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另一 用处。就是帮女眷们描图样,花鸟虫鱼,草行楷隶,竟是分毫不差。这又证明她到 底是聪慧的,慧容就有些希望。然而再教,拿起针的手,又还是分外笨拙。这教与 学之间,关系竞又融洽亲密了许多。 晚上在饭桌上,慧容开玩笑说,要不要帮逸美寻个婆家。这襄城虽不大,却也 是有些出色的人才。逸美若不嫌弃,认下一个干娘。这一份嫁妆,冯家是出得起的。 逸美方才还说在兴头上,听她这句话,却突然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了 一句话:“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到底是女孩子,声音里又带着稚嫩。这话由她 说出来,就十分突兀,甚至于没头没脑。本是句玩笑,一桌子的人,却都有些尴尬, 没了声响。这时候,仁珏却突然间开了声,说,天下的事,是蒋委员长的事,和你 有什么干系。你我的命数,还是赶紧寻个人,嫁了去吧。 仁珏笑着说这话,这一房的人,却谁都听到声音里的冷。她搁下碗,站起身, 慢慢地走开了。谁也都知道,二小姐的性情,是有些偏僻的。众人也都不以为意。 逸美却再也没了话。 转眼天又凉了些。渐渐地,仁桢也发现,范老师的话近来少了很多。她飒爽的 样子,因此变得深沉。原先是有些孩子气的,这孩子气里,是激昂与理想的成分。 而这时候,人却在安静中有些黯淡了。课也就上得循规蹈矩。孩子们便说,许久没 有听到范老师的歌声了。仍然还是会到家里来,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吃饭,拉家 常,却也不再是高谈阔论的意思。人也礼貌得似乎有些生分。慧容便问她是不是有 什么心事。她笑一笑,摇摇头。吃完饭,仁珏离开,她也便跟着去了。 这天夜里,仁桢因为不会功课,就去后厢房找二姐。这后厢平日里是很少有人 去的。一来是因背阳,到了梅雨后,就格外阴潮;二来,原先是老姨奶奶住的地方。 这老姨奶奶,向来身体尚可。可三年前中秋后,突然一场暴病,殁了。家中就说, 她是常年有怨艾之气郁结着。这后厢房,在众人眼中,便也不怎么吉利。就这么空 了下来。一直到仁珏回来,自己要搬去住,说是那里最安静。大家知道,二小姐打 定主意的事,没商量,便就都由她去了。 仁桢朝后厢走过去,也觉得阴冷。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呜叫,接着却戛然而止。 她打了个寒战,辨识不知名的鸟,或许是秋蝉。抬了头,月亮也不怎么看得见,隐 到深深的霾里去。只有些墨蓝色的光,微弱地游出来,很快又被一块云给遮了去。 二姐房里还亮着灯。仁桢走近了,听见有人在说话。门虚掩着,她抬起手,想 要敲门,却突然听见有啜泣的声音。仁桢透过门正往里看,看见二姐立在桌前,脸 色木着,却有两行泪正从眼里流出来。范老师正坐着,也是苍白的脸色。这时候站 起来,将手抬起,停顿了一下,终于落在二姐的脸上,慢慢地擦拭。二姐一把推开 她。她愣在原地,突然走过去,将仁珏揽过来。仁珏抬起头看她,忽而低下,将头 靠在逸美的胸口。手紧紧地捉住逸美的肩头,捉得那样紧,那样狠。仁桢看见她的 手指,深深陷进了衣服的纹理,几乎要掐进那衣服下的皮肤中去。 逸美仍然愣着,由她去动作,身体却也随着这动作在战栗,下巴安静地扬起。 仁桢看见,范老师的眼角,有一滴水珠,慢慢地渗出来,沿着脸颊,无声地淌下来。 眼前的一切,有如哑剧。却让仁桢一时之间,失去了感觉。她竭力地想挪动一 下,将自己头脑中的空白驱逐出去。这时候,她的功课簿子掉落在了地上,一声响。 逸美转过身,和仁珏一样,眼睛里都是绝望的神色。逸美向门的方向走过来。仁桢 飞快地捡起簿子,跑了一步,躲去院里的假山石后边。 仁珏也走了出来。仁桢看见,在黑暗中,她执起了逸美的手,没有再松开。 第二个星期,范逸美向小学递了辞呈,甚至没有向她的学生们道别。而在冯家, 也从此失踪。 仁桢没有向任何人说起那天夜里的事情。尽管她拿不准这与范老师的离去有没 有关系。久了,冯府上下,都开始关心起二小姐的好友的去向。就连慧容,也忍不 住打听。尽管她知道,这打听是不会有结果的。一如这个女孩在家中的出现,是突 然的,也未有缘由。 在慧容心情怅然的时候,大女儿仁涓却回了家。按理,这并无什么意外,因为 陪嫁去的五百亩地正在襄城近郊。每年这时候,仁涓便回来收租。仁涓收了租,似 乎并不见要回去的意思。非年非节,却在家里摆开了牌局,叫上了几房的姨娘,连 黑带夜打起了麻将。这样过去了三日,就很让慧容不快了。 这一天,见仁涓连晚饭都不过来吃,慧容就去了她房里。话里终于没有了轻重, 说我养出的都是什么女儿,嫁不出的嫁不出,嫁出去的又不着家。家里有孩子,有 男人,就这么着在娘家算是怎么一回事。 仁涓手里执着一张八万,正准备做一道清一色。眼见成了,听到自家的娘这么 一句,呼啦就将手上的牌推倒了。 姨娘们见四房的大小姐,青白着脸色,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但凡是有男人, 谁要来到这个地方,和你两个未出阁的宝贝闺女,在一个屋檐下。 慧容听了,心知道不妙,嘴上却仍是硬的,相夫教子,哪朝哪代都是女人的本 分。我做娘的,还说错了不成。 仁涓冷笑了一声,那许是我错了,我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如今小老婆死了, 还要我这个做大老婆的去收拾残局。 说完,她眼里呆呆地望一下自己的娘,没有再讲下去。然而,众人却一个个屏 息不言,有的眼里,已看得出饶有兴味的颜色。慧容心里咯噔一下,咬一下牙,强 镇静了下去,对着几个姨娘的丫头说,这几日,劳你们主人家费心陪我们大姑娘。 也该累了,都回去将息吧。 这是逐客令,想看好戏的,自然都不好留。然而,这一幕在她们看来,多少是 少不了的谈资,便都有些恋恋不舍。 慧容关上门,问道,怎么回事? 仁涓不说话,只是捧起一把麻将牌。手一放,上好的象牙黄,落下来。声音清 脆嘈切,好听得很。 慧容走过去,将成桌的麻将狠狠一拂,雨点一般落在地上。麻将弹跳起来,有 几颗恰恰撞到她的手背上,一阵凉。 怎么回事?她再一次问,声音有些发哑。 仁涓身体晃一下,扶着桌子,终于颓然坐下来,说,娘,我是实在过不下去了。 慧容听着仁涓混着呜咽,将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 原来这叶若鹤,荒唐得确是太不像话了。那个同居的女学生,后来打听下来, 竞还是个远房的侄女。女孩儿的娘,终于知道了,找到了南京来。为要那女孩回去, 是寻死觅活。女孩自然是不肯,结果当娘的说,要这男人休了乡下的婆娘,娶了她。 叶若鹤便回道,漫说是娶,即便是做小,也得家里人答应。这新时代不婚不嫁,男 女平等恋爱,倒是没这些约束了。这话说出来,没等那做娘的发作,女孩先吞鸦片 寻了短见。事情终于闹到了修县来,慧月觉得丢人,是断不肯出面的。家里本就是 多事之秋。有个在城里教书的儿子,看过几本自己不懂的书,是够叫人担心的了。 现在又弄出这风月案子来。她心一横,对仁涓说,这夫有难,妇相随。你在这家里, 大小事没管过。这一回,人人都看着,我这当姨的不能再偏袒你。往后我老了死了, 这家还是要交给你管,若是连个丈夫都拾掇不了,谁还能服气了你去。 仁涓说,我如何能管得了他。这世上能管得了他的,大约只有一个二妹。婆婆 您点错了媳妇,可让我一个笨人,怎么收拾。 硬着头皮,仁涓还是去了南京。虽说也是大家的姑娘,但并未见过什么世面, 一路上都发着怵,气势上先输掉了一半。见了死去女人的娘,原来是个颇伶俐的人, 说出话来,三分晓理,五分动情。到最后,仁涓竟也觉得她是天大的冤屈,是叶若 鹤将好好的一个闺女毁了。她便一面安抚,一面立了誓,说这女人的后半生,由叶 家来赡养。说完将随身的银票全都拿出来,给了那妇人。又签了个字据,叫她每年 秋后去叶家在南京的银号,领钱去。 仁涓本觉得这事情办得很爽净,可回了修县,说给了慧月听。婆婆却先是苦笑, 又是冷笑,说你真当叶家是金山银山,一养一辈子,我还真不知道家里娶进了一个 活菩萨。这钱叶家出可以,但要在你大少奶奶的用项里扣。 仁涓十二万分委屈,想自己的男人和婆婆,如今竟都将自己嫌弃成这样。一气 之下,干脆回了娘家。 慧容听到这,开始也气。自己这大闺女向来不讨喜,人笨些,又有些小滑头。 可这件事情却并没有做错,是往大气一路的。便有些怪自己的姐姐为难。可再多想 一层,突然知道了慧月的用意,是想给仁涓上个套,将大手大脚的脾性戒掉。她便 心中有数了。 慧容说,你婆婆是严厉些,我可知道她是个说话板上打钉的人。这叶家将来不 都是你的?只是现在倒真要仔细些从了她。我看你这几日,将收来的钱又孝敬了老 少娘姨,将来左不了要吃我给你的嫁妆。 仁涓听娘这么说,并没有给自己出气的意思,便说,大不了不打牌了。打了这 么多年,少不了输掉了一处房子,乐子倒都忘干净了。 慧容就在心里笑,这丫头人蠢笨,说出的话不开窍。可意思却对了,大概这一 辈子都要歪打正着。 仁涓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能救我这个做姐姐的,大概只有二妹了。 可那个男人,恐怕也不是她想要的了。 接下来的一年,仁珏深居简出。仁桢原本很喜欢去上学。学校里头,让她感觉 更亲热温暖些。范老师的离去,使得她对上学的兴味也减去了许多。见仁珏也不太 想出门,慧容便派了小顺接送仁桢。 小顺已然长成了一个大人,先前孩子的呆气早没有了。对这个三小姐,以往一 味惯着,现在却也知道管她,让仁桢觉得无趣得很。 这天放学,照例经过平四街。仁桢突然站定不走了,因为她看着不远处,城头 上悠悠地飘起一只风筝。 那风筝飞得并不顺畅,升起了一会儿,便又遽然落下。然后,又慢慢地升起。 一顿一顿的,是有人在拉扯。风筝的图案,也并不鲜艳可喜,是一只墨蓝色的,不 知名的鸟。眼倒是画得颇大,几乎带着些凌人的气势。仁桢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 好奇,这时秋深日暮,并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是谁这样有兴致呢? 身后的小顺看她抬头看了半晌,终于有些不耐,说,小姐,该回了。太太交代 说,今天要早点回去,都等着。 仁桢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一径往城墙的方向走。又沿着阶梯,走到了城墙 上头,恰看见那风筝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凭借了风力,向着西南的方向飞起来。越 飞越高,超过了近旁的树木,又飞得更远些,掠过钟鼓楼的瓦檐。映着霞光,变成 了深紫的颜色,好看起来。那对硕大的眼睛,也在风中急速地,咕噜噜地转动。 放风筝的人,是个少年,只穿着件青布衫子,在这萧瑟的风里,看起来有些冷。 仁桢看他是全神贯注,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手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扯拽,操纵着风 筝的飞翔。头是半昂着,能看见在金黄色的光线里,他侧面的剪影。他脸上并无表 情,没有哀乐似的。这时候,风向突然变了。风筝在空中突然翻了一个身,快速地 坠落下来,眼看着就要掉到城墙那边去。放风筝的人,这时将手猛然一提,接着右 手抖动了几下。并无更多动作,却眼见着风筝仿佛得了令,又悠然升起了。先是一 点一点地,借了风力,爬行一样,又稳稳飞起来了。 因方才太险,仁桢看得有些瞠目,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那少年听到,慢慢 侧过脸,和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这一下,仁桢却停了手愣住。半晌,她张 一张口,终于开了声,说,我认得你。 少年没应她,开始缓缓地收线。风筝在夕阳里浮动,好似一只墨色大鸟。周边 的云,颜色红得重重叠叠,像是打翻的胭脂,氤氲开来。仁桢有些恍惚,觉得它在 光的笼罩中,渐渐消失于血红的太阳里了。 我认得你。仁桢说,那天在戏院里头,我见过你。 放风筝的人,嘴角扬了一下,又收敛住。这一下,到底还是有些稚气。风筝越 来越近了。原来这只鸟,体形是很硕大的。 少年突然慢慢地说,我也认得你。 仁桢有些惊慌,不知道为什么。她拧住自己的书包带子,回头看小顺。小顺却 不见了。 你就是那个小丫头。少年转过头,眉毛蹙着,却没藏住一点笑。仁桢看见他的 鼻翼轻轻翕动。他说,这满堂的富贵,独你一个三心二意,东张西望。 他的声音清冷,是个大人的口气。这时候,风筝已落在他的手里。半人高的风 筝,铺展着,显得他的身形有点单薄。他回过身,将袖子放下来,又掸一掸长衫, 向城墙的另—头走下去了。 仁桢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蓝色的点。 天的确是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仁桢缩了缩脖子,觉出了凉。这时候,小顺 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拿一条大氅裹住了她。仁桢恨恨地问,你跑到哪去啦?小顺一 个哈欠,说,城头上风大得紧,我到近处寻了地方,打了个小盹。仁桢便嗔道,我 要告诉娘,你也不怕我给坏人拐了去?小顺先一愣,即刻嬉皮笑脸地说,小姐口下 留情,小顺今后定效犬马。仁桢扑哧笑了,说,真不该带你看戏去,看得你心也懒 了,嘴也油了。小顺想一想说,话分两头说,依小姐的这份儿精灵,漫说被人拐了 去,不拐人就不错了。再说,那卢家的少爷,也不是坏人,就是性情讷些。 卢家少爷?仁桢口中念了一下。 可不是?城东思贤街“德生长”的独苗,家里宠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