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接下来这一路上,算是风尘仆仆。路上见的听的,多半也不是好的消息。每到 一处,不等他们开口,当地人倒都向他们探问外面的时事。便知一片人心惶惶。因 为地形不熟悉,只是一径向南走。走不通了,又时时要走回头路。再加上天气炎热, 也消磨人的心志与体力。奔波间吃得潦草。家逸的两个女孩子,小的中了暑气,呕 了不停。大些的那个,这时竟来了初潮,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一日到了苏鲁边界的长清县。荣芝便说,这赶得也紧了,不知何时能到鹿县。 怕是到了地方,半条命也没了。不如先停一停,将息一两日。 昭如说,也好。 半日后,进入了一个村落,看得出是个富庶的地方。一道青山,三面环抱。村 口的荷塘,荷花开得正艳。莲叶也是挤挤挨挨,接天连碧,颇有江南风致。家逸便 说,走了这许多天,总算来到了一个好地方。这时候见一个老乡过来,忙与他打听。 才晓得当地有个卢姓的士绅。家逸说,这可总是苦尽甘来。此地居然还有个本家。 他便对老乡说,宝地看上去,有龙脉之象,风水不同凡响啊。 老乡也笑道,皇帝虽没一个,出过的宰相却数不清楚,你倒说好不好?以前还 要好,现时不同往日咯。 说完摇摇头,扛着锄头把,慢慢地走了。 经人指引,一行人到了卢家门口。深宅大院,便知道是当地的大户。可围墙四 角却各起了一座圆形的碉楼,像是城堡。有些突兀,与这院落的堂皇多少不称。 应门的仆从,是个爽净的小伙子。进门,即有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 问起来历,对方听了有些喜出望外似的,一拱手道,在下卢清泉,有失远迎。 前厅里头,端坐着一个老太太。众人见她一身华服,头顶上戴着织锦的束发, 上面镶着一块通透的祖母绿。走近了,才看清楚满面的皱纹,已是很老了。或许因 为老,身形就显得格外的小。一只眼睛里,是雪白的障翳;另一只眼睛,打量着他 们,目光却鹰隼似的。 卢清泉便搀扶着她下来,一边说,娘,这是从襄城来的本家。 卢老太太一步一颤地走到他们跟前,说,襄城?距长清有二百多里。是本家, 也是远客,老身恐照顾不周。 昭如听她乡音浓重,吐字却掷地有声,便知是这大宅里的当家人。她抬头,看 中堂是一幅“麻姑献寿”,色彩十分的喜庆艳丽。两旁的联对,却笔路清新,是锋 棱超逸的行草。待细细端详,脱口而出,倪鸿宝。 老太太便微笑,说,这位夫人,认得舍下的好东西,必是有家学的。 昭如便欠一欠身,晚辈造次了。我一介妇人,翰墨笔意粗通一二。“刺菱翻筋 斗”的落款,最是仿不得。 老太太很欣喜,说,我卢家的媳妇儿,理应如此。好玩意儿搁在这乡野的地方, 便是酒香巷深,得有明眼人来识。 经这一层,两下自然融洽亲近了许多。问起渊源,更是让人瞠目。原来这家人, 祖上是范阳卢氏。东汉末年平定黄巾起家。南北朝已是一流氏族。再至于唐,门第 鼎盛,有所谓“七姓十家”之说,入相者多至八人。昭如便想起村口那老乡的话, 原以为是海口,此时才知并非虚妄之辞。 家逸便又说起了风水,家道兴旺,必有堪舆之功。 卢清泉说,这五峰山,虽不及五岳,但自有一脉灵秀。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只是如今,唉。 见他欲言又止,便也不好继续问什么。 当晚,这家人是拿出了款待的派头。都是鲁地的菜肴,不论精疏,皆是大碗大 盏。觥筹交错间,都觉得好不尽兴。家逸微醺,端着一碗酒敬卢清泉,说,大哥, 在外头奔波了这许多日,嘴里淡出了鸟来。最喜欢的,便是这大开大阖的“水浒” 吃法。 听到他这样说,卢清泉的眼神木了一下,但很快收敛了神情,尽力招呼他们。 夜里头,睡得很熟。昭如一觉醒来,看见有个身影,依窗坐着。是姐姐昭德, 眼睛远远地向外头张望。昭如叹一口气,拿起衣服给姐姐披上。正要哄她去床上睡 觉,眼光一扫,却看见外面的碉楼上,灯火通明。楼上各有一个人,笔直地站着, 好像在站岗守夜。这情形,以往在督办府住着的时候,并不陌生。可如今在这村落 里,看着煞有介事,却有些不明所以。 第二天清早,蒙咙间,外头传来尖厉的口哨声。昭如一阵心悸,恍惚以为自己 还在襄城,拉起了空袭警报。好歹回过神,听见有个鲁直的男声在报口令。望出去, 才看见是一队士兵在操练。仔细看清楚,又不是士兵,都穿着家常的布衣。那喊口 令的,正是昨天为他们应门的小伙子。声音响亮严正,风姿并不输于军人。她收拾 停当,出了门。看见卢老太太正拄着拐杖,望着这些人。旁边是卢清泉陪着。这时 候屋檐上滴下一滴夜露,恰打到她的脸上,一个激灵,人也醒过来了。 她走过去,跟老太太问了安。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老夫人,我想斗胆问一句, 府上训练家仆,可是为防日本人。 老太太叹一口气,说,日本人若真来了,可是这几个人能防得住的。我这是为 了防土匪。 昭如听了一惊,说,这村落里看上去景象昌平,怎么竟然还有土匪。 卢老太太目光落在远处,轻轻说,大世道乱了,一个小地方,自然是树欲静而 风不止。再好再昌平,毕竟不是世外桃源。 昭如也望向那烟雾缭绕的五峰山,听老太太细细地讲起来。原来这熙靖村,闹 土匪不是一日两日了。大约一年前,也不知哪里来的部队,一个营在这五峰山上落 了草。因为山势险峻,形匿自如。这伙子人又善于游击,一时间见首不见尾。地方 上剿了几次,都无果而终。开始只是偶尔打家劫舍,后来势力大起来了,竟然明目 张胆地抢起了大户来。甚至村里有两户殷实人家被劫了“肉票”,一家交火时死了 不少人;一家的闺女,生生给劫到山上糟蹋了。待赎了回来,已经不成人形,第二 日就投了井。这卢家受觊觎也很有一段日子。经常见了土匪的探子在附近转悠,等 着时机乘虚而人。 老太太说,我是没办法,打嘉庆年起了这幢宅子,谁愿意在祖宗的宅基上动土。 你瞅瞅这屋后,今年初,深挖了地窖。将粮仓里的粮食,都搬了进去。到时闹得厉 害了,少不得将人也躲进去。 昭如说,您老也宽心。我看您训练的这些青年人,是很可抵挡的。 卢老太太便拍拍她的手,指着喊口令的小伙子说,李玄是我从蒙阴县请来的武 师,别看着年轻,可是个练家子。我就指望这孩子了。说罢又叹息一声,喃喃道, 你说这是什么时世,鬼子还没有来,中国人倒先要防起了中国人。 也是本家的缘故,这一天下来,昭如一家与卢家人彼此都熟识了。小孩子更是 打成了一片。卢清泉的儿子卢真,十五岁,随了李玄在前院里习武。这是个胖大的 少年,一招一式,便都做得颇为吃力。笙哥儿在旁边,先是看着,看着看着便自己 比画起来。一套拳法教下来,李玄叫卢真跟他打一遍。卢真便跟着他打,姿势动作, 无不中规中矩。打完下来,气喘吁吁,连连说,师傅,练了这一个晌午,也该要歇 歇了。说完一屁股就在青石台阶上坐下来。李玄便摇摇头。 秦世雄在旁瞧了,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上一磕,大笑道,卢家少爷,这套螳螂拳, 我虽不会打,却在旁边瞧出了个究竟。这拳刚柔相济,动作引而不发,是赢在了一 个气势上。你想想,螳臂何以挡车,这是个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要拿出十分勇气, 对手的胆子,先就泄了一半。 李玄听了,却不服气,说,大哥,照你这么说,我教的倒是个吓唬人的拳法。 秦世雄刚要说话,却看李玄的目光游到一边去。文笙在墙角边上,正将刚才那 套拳打了下来。小小的身子,移步腾挪,竟行云流水一般。李玄愣愣地看着,口中 喃喃,顺步倩长……摇步人手、缠封双掌……翻身疾人、韩通通背。一番下来,不 差分毫。 待他收势,李玄禁不住叫上一声“好”。他有些兴奋地对秦世雄说,你们家这 哥儿,可有武学底子?怎会灵到这个地步,教了我家少爷两个时辰。他只看了两遍, 招式倒好像黏到了身上。 昭如在一旁瞅见了,心里也大为惊异,嘴里却淡淡道,我这儿子,照虎画猫罢 了。要说放起风筝,就是个里手,旁的恐怕难成气候。 这时候,却见一个家仆上前耳语。卢清泉听后,脸色一变,急招了李玄过来, 交代了一番。李玄便也匆忙下去了。 卢清泉将昭如让到一边,说,夫人,虽是情难,舍下恐再留不得诸位了。将将 收到了消息,五峰山上土匪今夜里要下山来,怕是少不得要战上一场。无谓连累了 你们,跟着提心吊胆。我就叫李玄速速护送了你们出去。 听他说着,就听到远处传来枪响的声音。卢清泉急忙催促了他们收拾东西,让 底下人备马去。待与卢老太太道别,老太太拍拍昭如的手,又使劲单击。一只眼睛 看着她,目光如炬,说,媳妇儿,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临走,卢清泉拿出一支火枪,递给秦世雄,说,大兄弟,我本家人就托付给你 了。秦世雄使劲一点头,将火枪背上了身。卢清泉想一想,又从身边人腰间拔出一 柄驳壳枪,也掖在秦世雄身上,说,保重。 一家人便从后门出去,上了车。李玄在后面策马护送,足足走了十里,这才停 下来。李玄一抱拳说,各位,再往前五里,便是荣兴县境。路上着紧些,天黑前赶 得及进城。恕不远送,就此别过。 说完,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众人愣愣看着。荣芝嘟囔说,这把咱们丢在了半道上,算是怎么回事。 昭如听了,叹一口气,那家里的情形,也是火烧火燎,等着他呢。这家人的厚 道,咱们得一直记着。 车往前走着,天暗沉下来,满布了苍黑的云。没一会儿工夫,竟然落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雨点鸽子蛋似的,噼里啪啦打在车上。渐渐像帘幕一样,遮蔽了 天地。路也泥泞起来,马一走一滑,任鞭子落下去,也不肯挪步了。 秦世雄往外头看去,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了房屋的轮廓。他就下了车,冒雨牵着 马往前走。这好不容易走到了跟前,原来是一座破庙。门也塌掉了半边,应该是好 久没有香火了。秦世雄就说,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我们索性进去躲一躲 吧。 一行人就进了庙,寻了个干爽些的地方坐下。秦世雄使劲地拧着湿漉漉的衣裳, 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昭如从包袱里找出一条毛巾给他。这时候,天上一道闪电, 将庙里照了个亮堂。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家逸的两个闺女,吓得直往娘怀里偎。 荣芝安抚着她们,一边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说好在这庙里有个观音大士看护着,总 让人心定了些。昭如便回过神,想对那观音拜上一拜。只见那水月观音,衣袂翩然。 再一抬头,面容却已经给风蚀得斑斑驳驳,看不清了。 秦世雄左右找了半天,竟搜罗到了一些劈柴,就蹲下身子,生起了火。火点起 来,人都亮堂了些。他把湿衣服在火上慢慢地烤,嘴里念叨,这时节,什么如来观 音,都不如这一把火来得实惠。 文笙靠着昭如,神情肃然,手中比画着。秦世雄就笑道,笙舅舅,还惦记着螳 螂拳呢。我说姥姥,待回了襄城,咱们也给哥儿正经请个师傅。这要练出来,定比 那卢家的真少爷有出息。 昭如听了,握住了笙哥儿的手,不让他比画了。她说,我倒是不想他迷上这个。 按说也是一技之长,可我看来,习武的人,心中总有些戾气,是不能服输的。你看 这历史上会拳脚的人,多投身戎马,数下来,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转过头去看姐姐。昭德嚼着一块饼,眼光呆呆地盯着 近旁的韦驮像。这韦驮瞪着眼睛,凶神恶煞。一只胳膊断了。里面便露出黏土的芯 子,白惨惨的。昭如轻叹,小声说,我就想他安安生生地一辈子。 这坐得久了,就都有些瞌睡。昭如正昏昏沉沉间,却被秦世雄叫醒了。外面黑 成一片,却听见雨已经停了。家逸说,好了,收拾东西赶路。秦世雄却做了个噤声 的手势,三两下把火给灭了。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一声马嘶,凄厉响亮。接着是许多人踏在泥泞上的声音。 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火光,渐渐近了。 秦世雄猫着腰,走到窗棂前,将那支火枪慢慢从窗格伸出去。昭如紧紧攥住笙 哥儿的手。那只小手是冰凉的,她自己的手心却渗出薄薄的汗来。 家逸的小女儿端端爬到她跟前,将头埋到她的膝上,颤抖着声音说,大伯娘。 突然间,她看到这孩子的眼神,有一丝恐惧,随着瞳仁放大了。昭如顺着她的目光 看过去,在微弱的光线里,一条青灰色的蛇,吐着芯子,正迅速地游向他们。孩子 张一张嘴,终于不管不顾地哭叫起来。秦世雄慌乱地抖动一下,调转了枪口,迅速 地向蛇的方向开了枪。并没有打中。那蛇昂了一下脖子,无措地扭动,向另一个方 向游走了。然而,就在同时,外面的声音变得嘈杂。皮靴于泥水间起落,黏腻而沉 重,混合着粗鲁混乱的男声,瞬间近在咫尺。 他们先看到的,是个矮小的身影。顷刻间,在他身后筑成一道火把的丛林。举 着火把的人,拥入进来,如同屏障。庙门被牢牢地封上了。光芒渐渐聚拢在这个人 的身上,他们才看清楚。这是一张十分端正的脸,眼角低垂,看上去有些松懈。然 而,在鼻梁上,却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一直贯穿到嘴边。这张脸便因此而扭曲。 这人轻轻抚弄了下巴上的胡楂,笑了。笑容牵扯了脸上的肌肉。那道伤疤跟着 翕动,露出乌紫的底里。他眯了眯眼睛,环顾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秦世雄的身上, 刚才那枪,是你开的?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柔和。昭如听出,这不是本地的口音,带着胶东腔。 秦世雄愣一愣,对他一抱拳,说,秦某得罪,方才惊扰了各位。出门在外,还 望好汉们行个方便。 这男人并未接他的话,只是将身上的蓑衣解开,扬手扔给了身旁的人。他舒展 了一下颈子。身上的丝绸短衫,因褶皱间的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同时间,腰间 两把锃亮漆黑的盒子枪也暴露出来。他再次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些陌生人,笑一笑说, 你们,就是卢清泉的亲戚,襄城来的? 沉默了一下,秦世雄用很镇静的声音说,我们只是些过路人。兵荒马乱,逃鬼 子路过贵地,不认识您说的朋友。 男人走近他,哈哈大笑,说,那怎么有人告诉我,卢家的富贵亲戚走得快,是 不想会一会我呢? 秦世雄说,素不相识,如何谈得上想不想。怕是弄错了。 弄错?男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招招手,对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呈 了个包袱过来。 他微笑着,将包袱递到秦世雄手上,说,区区见面礼,你且看有没有错。 秦世雄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包袱。一瞬间,众人见他脸色发青,手一抖,包袱 便掉落到了地上。 包袱里的东西滚了出来。是一颗人头。 在场的人都僵硬在了原地。这沾着泥泞的人头,一只眼睛半阖着,另一只惊恐 地睁开。嘴角上,还残留着黑色的瘀血。荣芝终于惊叫起来。她认出这颗人头,是 卢家的武师李玄的。 男人拎起李玄的头,猝不及防,举到了笙哥儿的面前。昭如已来不及挡住儿子 的眼睛。笙哥儿愣愣地盯着这颗头颅,没有说话。他看到李玄露出了一星尖利的虎 牙。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好歹在半道上截住了这小子,要不跟诸位失了缘分,岂不 可惜。嘴还硬得很,直到切了他的子孙根…… 昭如心一横,打断了他,说,你说了这些,无非是求财。给你便是。 男人将人头丢到一边,拍起了巴掌,说,好,夫人爽快。我正想着这家里得有 个当家的人。 昭如说,世雄……去拿来。 秦世雄立在原地,没有动作。昭如没有看他,只闭了一下眼睛,声音重了些, 拿来。 秦世雄走过去,在行李中翻找,突然一转身,嘴里大喊一声,奶奶的!从腰间 拔出驳壳枪。就在这时,人们看见他痛苦地弯下腰,跪在了地上。一支飞镖,正深 深地插在他的大腿上。几个土匪快步走过去。其中一个,用手中的枪托对准他的后 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这壮大的汉子,立时间便栽倒在地。 男人皱了一下眉头,脸色顿时变得青黑,笑意在脸上一扫而空。他舔了一下嘴 唇,狠狠地说,看来山大王扮不得秀才。他一挥手,手下的人便将卢家人捆绑起来。 可是,这个当口,有一个人却突然挣脱了,她趴到了秦世雄的身体上,大声地哭泣。 昭如动弹不得,却看见姐姐昭德扑在了秦世雄身上,哭喊着她夭折的儿子的名字。 昭德再次将自己的前襟撩起来,暴露出了自己的乳房,扶起了秦世雄的头,放到自 己的胸前。土匪们也呆住了。眼前的景象,对他们造成了打击。这个头发花白的老 妇,她衰朽的胸乳,让他们正在捆绑的手不自主地停了下来。这时候,昭德却静下 来,神态变得安详,悠悠哼起了一首小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箫 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小宝宝……咿底咿底学会了。 她苍老的声音,将这首小调唱得欢快,旁若无人。讪笑的声音出现。土匪们恍 然大悟,这是个疯子。他们对视,并且会意:这样的富贵之家,自有它的不堪与无 奈。 在周而复始的歌声中,人们的精神开始松懈。昭如却在这旋律中,听到了肃穆 和悲壮。这让她心中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她望向姐姐,昭德却将头偏向了一边去。 男人这才意识到,这个疯子的出现,影响了士气。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老妇。 而是挑了一下眉毛,眼光阴阴地睃了一转,走到家逸的大女儿小茹的跟前。他将这 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女拖了出来。 虽然在这伙人进来之前,母亲迅速地将地上的泥土涂抹在了女儿的脸上。然而, 当土匪的手指在女孩滑腻的面庞上掠过,顿时心中有数。他没有怎么犹豫,蹲下来, 将手伸进了小茹的旗袍里去,一边抚弄着,一边粗暴地顺着她的身体,侵入女孩的 两腿之间。但此时他的脸色一变,迅速地抽出手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鲜红的血 迹,愣了神。小茹停止了颤抖,她以为初潮拯救了自己。然而,还未成年的她,并 不知道在这些人看来,女人的月事是出征者的忌讳。 真晦气!男人被激怒了。他大喝一声,将女孩的旗袍猛力地撕开,然后将她的 亵裤一把扯了下来。女孩的下体,就这样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一道鲜红的血, 蚯蚓似的,顺着她的大腿根蜿蜒流动。荣芝挣扎,动弹不得,她大声地骂道,畜生! 旁边的人,给了她一个耳光,叫她老实。母亲的声音惊醒了小茹,她这个时候,才 哭喊起来,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惊惧。她试图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身体。然而,男人 将她摁倒在了地上,将她的腿分开。他捡起脚边一支火枪,唇角抖动了一下,一使 劲,将枪管塞进了女孩的下身。 女孩惨叫一声,昏厥过去。更多的血,被枪管挤压,喷溅了出来,在火光中一 闪。 人们不再发出声音。而此时,他们没有留神,一个身影闪电一般,出现在了男 人的后面,卡住了他的脖子。 是昭德,她用秦世雄的盒子枪,指住了男人的太阳穴。 让他们走。土匪们听见,这个疯癫的老妇人,此时用冷静的声音命令。 土匪们看到她将统领的脖子,卡得更紧了一些。她看上去很瘦弱的身体里,似 乎正迸发着惊人的力量。男人额头上的青筋暴露了出来。 男人喘息着,声音有些嘶哑,都他妈的……把他们,给我宰了。 他的手下在原地,没有动作。昭德警醒地望了一下四周,将盒子枪更为用力地 抵住男人的脑袋。同时间,另一只手从男人腰间,摘下了一只手雷。人们往后退了 一步。她靠近了男人,微笑着对他耳语,我男人打家劫舍的时候,恐怕你还没有断 奶。 男人惊慌地悚动了一下,想要回头,但他动不了。而手下开始为卢家人松绑。 昭德将食指娴熟地伸进了手雷的拉环。她说,让他们走,我要看着他们上马车。 当绳子松开的那一刹那,昭如浑身感到一阵酸疼,同时清醒了过来。 她颤抖着声音,说,姐姐。 昭德望向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线光亮。但她立即恶狠狠地对家逸喊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扶你嫂子出去。 卢家人开始往外面走。昭德要求两个土匪,抬着昏死过去的秦世雄,向外走。 突然,文笙放开了母亲的手,向昭德跑过去。他嘴里喊着,大姨。 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昭德猛然抬起腿,一脚将他蹬开,以严厉的声音对他喊 道,滚。 她看着这个少年,目光仇恨冰冷。少年安静下去,被人拉扯着,离开了她。她 已渐渐看不见他了。 突然间,她又听见了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童音,大姨…… 她挨近了身旁的男人,几乎是倚靠着他,为了让自己站得更稳些。外面漆黑着。 一阵冷风吹过,昭德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似乎被风吹进了什么东西,涩得发痛。她 努力地睁大双眼,看见外面的火把在风中暗了一下,几乎成了两星火苗。慢慢又旺 了些,那火把远远地停住了。她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指伸进了手雷的拉环。 哥儿,好好地活,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她听见自己说。 昭如踏上马车,头脑中发着蒙。当远处传来巨响,残破的庙宇,瞬间一片火光, 她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惧之中,她习惯性地伸出了手,想要拉住身旁姐 姐的手,然而,却捉了一个空。 更大的火在燃烧着。火焰舔舐着夜,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顷刻之间,灼伤了 昭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