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是因为气温低的原因,还是水被污染了,鱼缸里,一条发财鱼在一夜间, 额头上长出了两个白脓包,而且左眼暴突。这个发现让父亲心情很不好。围着一条 生病的鱼,父亲在鱼缸边转来转去。他说,这两个脓包很像他前些年做胃镜时看到 的溃疡,要不给它吃点消炎药?母亲赶紧制止了他,鱼和人哪能一样? 水族馆卖鱼的那一家外地人,早早就打烊回家过年了。父亲大清早跑去敲门求 助,房东告诉父亲,元宵节后才正常营业。这时,才年初四,窗外稀稀拉拉地还传 来鞭炮声。 我在网上搜索给鱼治病的方法。过滤掉一些有广告嫌疑的答案,我找到了最为 科学的方案:在水里加入福尔马林溶液,同时用药饵给病鱼喂服呋喃西林。父亲立 刻说要去找药店。他拿着我写给他的那张条子,一趟一趟地跑出去。小城不大,药 店就那么几家,过新年,药店的门口统一地贴着一张红纸条:东主有喜。这里的人, 认为过年卖药,等于卖霉运。 最后一次,父亲说要到医院去碰碰运气。母亲听说父亲要到医院去,心里不情 愿。我也立即阻止他。要不是看到父亲那么紧张,我对那条病鱼倒没那么上心,大 不了扔掉再买。可是,父亲还是要往外跑。他抓起那顶绒帽子戴在头上,又跑出去 了。这是今天他第五趟跑出门了,他甚至没有睡他雷打不动的午觉。 大约四点多,我和母亲就听到了楼下的铁门响。我猜父亲肯定又空手而归。医 院哪里会给一条鱼挂号?又有谁会给一条鱼开药?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门打开了, 满崽像只瘦猴一样从我父亲身后蹿出来。 “嗨,刘阿姨,小妹。”满崽就像昨天才从这里走出去。实际上,父亲和母亲 只有到菜市场才能遇到他。 母亲回过神后才小跑到门边,在鞋柜里忙不迭地乱翻,翻出了一双男式棉拖鞋, 犹豫一下,又放回去。她嘟囔着说,这双太大了,你穿小妹的吧。于是,又翻出一 双粉红的。 母亲低头弯下身去,将那双粉红的棉拖鞋摆到满崽脚边。满崽不知所措地搓起 了手。“不用不用,我赤脚,有袜子。”母亲制止了他。 事后我们才知道,父亲到医院给鱼挂号,碰巧看到满崽,他无所事事,在挂号 窗口陪旧同事聊天,烤电暖器。听说父亲要开药,满崽积极地帮他找熟人,才开到 了福尔马林药水和呋喃西林。 “福尔马林一定要兑水配比例。”仅凭满崽这句话,父亲就毫不犹豫地把他领 了回来。 满崽一直在小口小口地喝茶。我和他几乎没有对视过。自他从玄关走进客厅, 我的心里就密密地长起了刺。 父亲和母亲不断逗满崽说话,就像他还是那个过家做客的小孩子。 “满崽,你们小时候真是很淘气的。你带着小妹,用火柴棍把孙大娘的门锁堵 死了,她站在楼道骂了一个下午,她那口宁波话,没几句能听懂的……”母亲学了 几句,逗得我们都笑了。 那些趣事,我和满崽听得有味,好像说的那两个孩子是别人。 父亲给满崽又斟满了一杯茶,顺手敲了敲他的后脑勺。“你这捣蛋鬼,放屁就 爱站到人跟前,一抬手,一枪,大屁就响了。” 父亲的手做出一个手枪的姿势。 “是这样。”满崽忽然站起来,屁股一撅,左手叉腰,右手往天空举出一个 “八”字,噗!他给屁配了个音。 这个即兴表演,让整个房间轻松了很多。 “我们还以为你将来会当兵呢。问你,长大了想当什么,十次有十次都说,要 当兵,要当警察。”母亲笑着说。 说到这个,满崽忽然不笑了。 “我老爸死都不让我参军。高中毕业那年,我打算去街道报名,老爸把户口本 锁起来了。那个暑假,我天天到西江钓鱼,差一点就跳了河了。我记得很牢。老头 子脾气,死倔的。”满崽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也没征求我们意见,嗒地一下, 清脆的火苗就蹿了上来。火苗在空中颤动着,有那么几秒钟。烟点得不是很利索。 父亲从茶几底下,摸出一只小杯子——那是父亲平时一个人在家咪酒用的,放 到满崽跟前。满崽顺手往杯里弹了一下。没成灰。 “你老爸老妈,这辈子最疼你了。”母亲叹了口气。 “哼。”满崽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句。 我不明白为什么满崽会对参军这件事耿耿于怀。从他的表情看,他是在抱怨着 杨叔叔。这种表情,我在公司员工的脸上看得多了,他们总是会抱怨别人,却从不 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搞笑得很,你也太不切实际了,你什么体格啊?”自满崽进来之后,这几乎 是我跟他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坐在身边的母亲碰了我一下。 满崽一声不响,又把烟伸进杯子里弹了一下。一截子灰掉了下来。 “满崽,要接受自己的命运,爱惜自己的命运。你老爸是个读书人,有见识, 值得尊重。只是没能遇上好时候。” “孙叔叔,什么才是好时候?” 我父亲摊开了两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现在就是啊。” “哼哼。”那是两声冷笑。 父亲接下去还想给满崽讲些道理,就像从前对我那样。不过,我认为父亲开场 的方向就不正确。遇到这类人,我会先在他身上挑出一百个毛病,彻底打垮他,然 后再帮他重新建立正确的人生路径和信念。在给员工培训时我总会说:“命运本身 就是一道错误的试题,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修改它。”这几乎是我的口头禅, 也是给他们灌服的心灵鸡汤。 可是,满崽没给我们机会。“我老爸……没用。”满崽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低得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吐烟那么轻。他把那根没抽完的烟,搁到杯口上,转身走 去看鱼缸里那条病鱼了。 那根烟自顾腾云驾雾,也没人敢把它掐灭,也不知何时燃尽的。 福尔马林的气味实在太刺鼻了。直到满崽将清水兑进脸盆,那气味才稍微减轻 了一些。 现在,满崽脱下了那件黑色的外套。那是一件仿皮外套,买它的人大概只冲着 它发亮的威风。他把毛衣袖子撸得高高的。鱼缸比他还高半头。父亲给他端来木板 凳,他踩上去,同时将鱼捞伸进去。没想到,那条恹恹的病鱼,在鱼捞伸进去的瞬 间立即开始振奋,它左右闪躲,拼命逃离。不仅仅是它,鱼缸里的鱼都被动员起来, 四处乱窜。一度,我们甚至找不到那条病鱼。满崽只好将鱼捞取出来,等待机会。 我们站在鱼缸前,几乎屏住了呼吸。我瞄了一眼满崽,他的脸都要贴到水面上 了。 鱼捞再次下水的时候,果断,准确,眼看就要罩住那条病鱼了,没想到,那条 瘦小的满崽突然蹿了出来,直接撞进鱼捞里。鱼捞一抖,病鱼就趁机挣扎了出去。 哎呀。我们不约而同地叫。 “这个满崽!”母亲长叹一声。 “这个坏蛋!”父亲又加了一句。 满崽自始至终没吭一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满崽,仿佛眼睛里能伸出一只钩 子,将它牢牢钩住。 在我意识到尴尬的时候,鱼捞已经再次下水。那条满崽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一直跟在病鱼的后边,仿佛刚才的举动增加了它的好胜心。就像玩游戏一样,它使 那条病鱼几次虎口脱险。最后一次,鱼捞直接朝满崽罩过去,满崽为求自保,射箭 一般躲到了假山背后,鱼捞一个回马枪,迅捷地反扑病鱼。失去保护神的病鱼终于 受擒。 “哈哈,满崽!跟我斗?他妈的!”满崽将病鱼捞上来,狂妄地笑了。 父亲鼓起了掌,母亲也跟着拍手。 我看着满崽脸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间产生了一种胜利的轻快。 “满崽,你过得还好吧?”辅助满崽给病鱼喂药的时候,我没话找话说。 满崽将那颗呋喃西林掰成了两半,小心地塞进病鱼的嘴里。“嗯,马马虎虎吧, 你呢?”他回答得有点漫不经心。 “我?嗨,一般般吧。”我故作轻描淡写,压抑着自己的那些优越感。实际上, 这些年来,优越感就像我的口红或者眼影,掩饰着我的虚弱,它们不能缺少,出门 前我总是会下意识地检查,有没有将它们遗漏在化妆桌上。 满崽抬起头来,扫了我一眼。 “你肯定很好,买这么豪华的鱼缸。”他又打量起了那只硕大的鱼缸,蓝晶晶, 像外星人座驾的天外之物。 已经潜沉下去的那种紧张,忽然又升了上来。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喂好了药。满崽又检查了一下鱼的眼睛。“嗯,我想,应该给这只眼涂点四环 素眼膏。”那语气,倒像是个医生了。我开始相信他,从药柜里找出一管四环素眼 膏给他。 这时,母亲在阳台叫了我一声。她正用网袋做一只简单的鱼篓。父亲在工具箱 里找出了一根铜丝,绕成三圈,将网袋撑成椭圆形。现在,母亲要用线将网跟铜丝 固定起来,需要我为她穿针。 “爸,你不进去看看?”我一边穿针一边问父亲。 父亲侧过身朝客厅望了一眼,拒绝了我的安排。“没事,不是外人。” 母亲也顺势朝客厅张望了一眼。朝我摇摇头,示意我小点儿声。 我一直留在阳台。等到这只鱼篓做好,拿进客厅的时候,满崽已经穿上了那件 发亮的黑外套,抱着双手赏鱼。 “啊?你把它放回去啦?”父亲和母亲几乎异口同声。 满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点点头,眨巴着小眼睛,望着我们三个。 “你怎么那么笨,那下次还怎么喂药?”我着急地嚷了一句。 看到母亲手上的鱼篓,满崽才明白过来。“你们,又不早说。” “你真是没脑子,这还用说?”我像训斥公司里一个做错事的员工。 满崽没说话,小眼睛骨碌骨碌一直在转,好像在找自己的脑子。 父亲和母亲一直在为做了一个那么妙的鱼篓却派不上用场而感到可惜。 那条病鱼跟它的同伴会合,劫后重生般欢快。 空气里,有那么一些微妙。很多微妙的时刻,如果都能散发出福尔马林那股呛 鼻的气味,我们怎么会忽略它?或者说,如果没有类似福尔马林那么刺激的气味, 我们怎么会闻得到它? 满崽说要到厨房里洗手,那条病鱼弄得他手上黏糊糊的。他半晌都没出来。 我蹑手蹑脚走近厨房门口,却被正要走出门的满崽撞了个正着。“你以为我会 干什么?”满崽变了个人似的,冷笑着问我。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门口。 满崽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回转身,在灶台的刀架上,准确地抽出了一把刀。 他的动作那么准确利落,仿佛此前经过了练习。 我本能地朝客厅奔去,没几步,我就被满崽控制住了。 “你以为我会这样,是吗?” 水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满崽另一只手绕住我的脖子。就像电视新闻或者警匪 片里的那些劫匪一样。 我的叫声尖得像把刀。我得承认,这是我一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次经历, 胜于任何一次。每当我闭上眼睛,回想那个情境,那种浓郁的恐怖很快就会遍布四 肢。 满崽架着我,拉到客厅。命令眼前那两个簌簌发抖的老人,只要乖乖拿钱出来 就好了。 我已经不听指挥的脑子,还能搜罗出钱放在哪个地方。“妈,床头柜里,我的 钱包。” 大概是吓傻了,母亲一步都没挪开,她只是口中喃喃有词,眼睛一秒也不肯离 开我。 “满崽,你想干什么,有话好商量。”父亲克服了他的恐惧,终于敢跟满崽谈 判了。“满崽,你这样是犯法的,快放下刀。”父亲的话带着颤音,一点震慑感也 没有。 不过,满崽竟然有些害怕。他一度将刀从我的脖子上拿开,在空气中胡乱挥舞。 “不许说话,再说话我杀了她。” 我的脖子被他勒得很痛,其间,我还试图挣扎,越挣扎,他的力气越大。他其 实并没那么矮,至少跟我一般高。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包。那是她刚才在阳台跟父亲一起准备的,当时她悄 悄地对父亲说,满崽还单身,还是孩子,要给的。 满崽愣了一下。随即又挥了挥手上的刀。“蒙小孩吗?统统,都拿出来!” 这时,站在对面的父亲忽然开口了,他几乎是哀求着说:“让我换下小妹,她 去拿钱,行吗?”父亲不知道是朝谁哀求,他的眼光所看向的地方,是两双同样恐 惧的眼睛。 父亲真的朝我们走过来了。我绝望地吼叫了一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幅度很 大地挣扎了一下。随即,我被一阵巨大的刺痛笼罩,那刺痛,砍断了我所有的神经。 我挣脱了。 不是我挣脱了。在医院里,那个来录口供的警察说:“罪犯逃脱了,你们是认 识的吧,你认为那家伙会躲到哪里?” “差一点就刺到动脉了。”每天来送汤的母亲,说到这儿都会抹眼泪。 实际上,拆线的时候,我看到了伤口,没那么危险,那把刀插进了我肩膀跟脖 子的连接处,病历上称为“右斜方肌”。 “小妹,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千万千万不要挣扎。这次万幸了。”父亲一说 这话,立即被我母亲打了一下:“哪里还有以后?” “我就是害怕啊,很害怕,很害怕。”想起那一幕,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就像 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出院之后,我得在家继续休养一段。那天,父亲和母亲支支吾吾地说要出去看 一个老朋友。我猜他们是要去看满崽。我坚持要一起去。 除了斜方肌那个五厘米深的伤口之外,他并没给我留下什么,也算不上什么阴 影,就像开车被人追尾了,或者下楼梯不小心摔重了。我母亲说,就当逃过了一劫, 因为这事发生得毫无由头,甚至有点无厘头。不是的,一贯擅于寻找由头的母亲, 跟我一样清楚,要不是那条病鱼,怎么会发生这些? 我们的关系有点儿奇怪。父亲对那个把我们领到探视室的警察说:“我们是他 亲戚。” 说是即将要送到蒙山去。那里有个监狱,既服刑,又戒毒。 探视规定不超过十五分钟。满崽的道歉多次堵住了父亲和我的嘴巴。我以为我 们最终会以沉默结束这次见面。后来满崽说起了杨叔叔,冷场才缓解。 “老爸其实并不是那么……没用,他曾经勇敢过。”满崽咧开嘴笑了。 我母亲连声赞同。她替父亲简单讲了一下那个快讲烂了的捕蛇故事。 “嗯,我指的不是这个。老爸只跟我一个人说过,他跟老妈结婚不久,跟着单 位造反派去斗一个人,他用了最大的力气,踹了那人一脚,踹到台下去了。他还学 给我看,他是怎么踢的。”满崽的脚抽动了一下,“老爸说,要不是那一脚,我恐 怕也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家也就不存在了。” 椅子上的父亲整个身子战栗了起来,我们都没留意,他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我 听过很多关于父亲和杨叔叔的旧事,这一件我却从未听到过。父亲哭得一点预兆也 没有,是否因为也记起了他也曾伸出过的那一脚?我实在不敢往下想。 母亲却表现得出奇的平静,一直在轻轻拍打着父亲的背。 “真的,老爸说,老天爷看到他那一脚了,所以,我注定成了这个样子……老 爸给我讲这件事情,是为了跟我道歉。”满崽的眼睛红红的,嘴巴扁了扁,但是没 有哭出来。 等到父亲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警察提示我们时间到了。我和母亲拉起了父亲。 警察没让满崽把我们送出门外。站在门边,满崽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父亲追出 了一句:“孙叔叔,我曾经努力改变过的,那个,命运。”那两个字,命运,听起 来是那么生涩,仿佛这是他最难把握的发音。父亲走在最后,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 么,只是伸手跟他握了握。满崽拍拍父亲的手臂,说:“孙叔叔,你们多保重身体。” 那表情,就像在跟一个兄弟告别。忽然,父亲猛地一下子把满崽拉近,一下子把满 崽抱了起来。这两个动作很连贯,但看得出来,是很费劲的。父亲喘着粗气说: “我以前,经常这样抱你。” 被举离地面的满崽,脑袋伏在父亲的肩膀上,他全身耸动着,发出了奇怪的哭 声。父亲在他的耸动下,彻底丧失了力气,他一点一点地让满崽滑了下去,滑到了 他的胸前,直到满崽双脚落到地面。 仅仅喂过一次药,那条病鱼竟然就好了。父亲指着一条鱼,说,你看,它完全 没事了。我不确定父亲是否指对了,那些病症消失了之后。这些鱼长得几乎一模一 样。我能认出来的,只有那条满崽,腹部薄得像刀片。它经常落单,在一个固定的 角落转来转去,偶尔也会追着一串水泡跑远一点。它那么瘦小,让人难以想象,在 扑向鱼捞的那个时刻,曾经那么勇。那几乎是它最勇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