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随口编出的那条大鱼的故事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想用它馋一馋这个老头 儿,后来才发现把我自己馋坏了。我一直在想:两拃长的大鱼,这该是多么棒的一 条大鱼啊。 老头儿听到最后一连声叹气:“咳咳!咳咳!完了,全完了,它吃不完这条鱼 是不会回家的!” “嗯,就是这样,它在外面大半天,最后才舔着嘴巴回来……” “它连根鱼骨头也没带回来吧?” “它肯定吃光了才回来。猫是最馋的家伙,它格外喜腥……” 老头儿取出烟袋,又捏紧了一块厚铁片,那是点烟用的“火镰”。他一下一下 敲打一块白石头,一串串火星落在烟锅上,冒烟了。他使劲吸了一口:“唉,真可 惜。一条大鱼就这么没了。不过它从哪里叼来的,你们得弄明白。弄明白了没有?” 我摇摇头。 “这么大的一条鱼,是很宝贵的呀,不论是鲫是鲢还是鲤,都很宝贵。在过去 时候,山里人如果逮住了两拃多长的鱼,不要说被猫叼走了,就是自己吃都不行, 那不行!” 我好吃惊:“那要干什么?” “送给老族长。这还用问,那得送给他。” 我好长时间一声不吭。我在想大鱼和老族长。我想不明白大鱼为什么一定得送 给他。这事儿真是怪极了。 回家后我问起了老族长,最纳闷的是大鱼为什么要送给他,心里愤愤不平。那 个人如果不是亲戚又不是长辈,一条大鱼怎么能白白送他?还不如被猫吃了呢。 谁知爸爸一听“老族长”三个字,立刻绷紧了脸问:“你在老师跟前说了他坏 话没有?” “没有!我不过是舍不得那条大鱼,好不容易逮一条大鱼……” 爸爸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老族长自己不会要,是山里人自愿送上的。他 要把大鱼摆在祠堂里,给先人上供。” “上供以后呢?” “以后,”爸爸摇头,“咱就不知道了。” “你见过老族长吗?” 爸爸摇头:“山里人见过他的不多,只不过都知道。老族长传下什么话了,大 家都听。老族长住在大山中央,那里和这儿不同,不是孤零零一幢房子,听说是两 个‘三连屋’,就是六幢大房子在一块儿,老族长住当中一幢。那房子都是用老松 木做成的,冬暖夏凉。老族长平时坐在大圈椅子上抽烟,有一杆三尺多长的玉石嘴 烟斗。他有什么话,其余五幢房子里的人就会传下来,然后山里人就照着这些话去 做。” 我听了暗暗吃惊:天哪,六幢房子连在一起!大圈椅子!三尺长的玉石嘴烟斗! 我想只凭这三样,他就是个顶了不起的人了……我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去亲眼看 看呀?” “我倒想去,不过离得太远,去一次不易,再说我又不能空着两只手。年轻时 候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逮着了一条三拃长的大鱼,就提着这条大鱼去见老族长了。 醒来以后高兴坏了,好像真的见了他一样……我常常设法逮这么一条鱼,结果多少 年过去了,从来没有得手。我的年纪一点点大了,手脚更笨了,大概再没机会逮住 大鱼了,也就死了心。我这辈子也见不到老族长了。” 我心里有些可怜爸爸。 这天夜里我和爸爸因为谈了大鱼,就再也睡不着了。爸爸接上又说了不少鱼的 故事,我越发睡不着了。 爸爸说咱这山里积不起大水,有水都流到下边丘陵或平原去了。没有水就没有 鱼,更没有大鱼。不过大山旮旯多,什么奇怪地方都有,也藏下了不少水湾沟汊, 所以鱼嘛总是有的,不过那得有本事才能逮住。山里人生计忙,吃的东西主要是地 瓜干。麦子一年里只能吃几次,一般是中秋节和过年的两天:腊月三十和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富裕人家就在桌上摆一条大鱼了。” 爸爸一说到“大鱼”就咂嘴。我也立刻兴奋起来,两条腿使劲蹬着炕说:“啊, 大鱼!他们全家都吃吗?怎么吃?”我想这种大鱼一定不是装在泥碗里、盖在菜叶 下蒸了吃。 妈妈在一旁介绍大鱼怎样做:“如果是两拃以上的大鱼,就得好生小心。细鳞 不用去;粗鳞也舍不得去,怕伤了鱼肉鱼皮。只要做得好,鱼鳞吃起来就不碍事。 一般都是把鱼洗好弄好,使足了盐,用地瓜糊糊沾上一层,用刀划上几道小口。上 好了料,最后才是过油。家家都有一小坛子油,这会儿正好是使油的时候。把油在 锅里烧开,一手揪了鱼头,一手揪了鱼尾,慢慢往油里放……炸好的鱼两头翘着, 鳍儿挑着,看上去比活着时还大!金黄金黄,那香气那颜色啊,这才是过大年……” 我听得手舞足蹈,几次从炕上跳起来又几次被按倒。爸爸说:“这条油炸大鱼 从大年初一陪伴全家到大年十五,过元宵节。”我马上愣住了:“吃那么久?就一 条大鱼?” 妈妈拍拍我:“傻孩子!哪舍得吃!那不过是摆了看的,家里人,还有来的亲 戚,都不能吃。大鱼要放在桌子最远的一头,谁也不能向它伸筷子。这条大鱼为了 过年,也为了喜庆,哪舍得吃呢!这就一直摆到大年十五……” “过了十五总该吃了吧?” 爸爸嗯一声:“过了十五也不吃。天冷盐足,又过了油,鱼是馊不了的。这条 大鱼要留下来,用处很多的。谁家来了大客,就要来借大炸鱼,他们更不能吃,也 是用来当‘看菜’。客人一走鱼就得送回来。一条大鱼就这样在山里转来转去,出 门时什么模样,回来时还什么模样。取送大鱼的人都提了木头盒子,把大鱼放到盒 子中央……” 我听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在想:我们家过年时怎么没有这样的大鱼?真的没有,我从来没见桌上摆过 两头翘翘的金色大炸鱼。 妈妈好像察觉了我的心事,说:“这样的大鱼可不是家家都有。那得是有钱的 人家,还要运气好,从沙河集上买一条回来。大鱼太贵了,一般人家里都用木鱼代 替……” “‘木鱼’是什么?” “‘木鱼’就是用木头做的鱼,有二拃长,木匠在上面刻了鳞和鳍,放在盘子 里,浇上卤子,过节待客时放在桌上,也是一道‘看菜’。客人顶多是蘸蘸卤子, 算是吃了鱼吧。” “木头鱼我们家有吗?”我问。 妈妈说:“你爸没让人做木头鱼,他心大,说咱要摆就摆真鱼。他说一定能弄 回一条真鱼。结果一年等一年,真鱼还是没有……你爸心大。” 爸爸不好意思了,嘿嘿笑:“我在沙河集上见过这么大的鱼,”他伸手比画着, “一问贵得吓人,要四十斤地瓜干哩!我还是舍不得,就搓搓手回家了。” 我一下坐起来:“集市上的大鱼又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捉的呗!山里人多,总有大能人,他们不知从什么旮旯里捉来了 大鱼。这些人可不是凡人,他们有这样的大本事,一辈子也就吃穿不愁,全都有了。” 爸爸这样说时,他自己,还有我和妈妈,都羡慕死了。 我说:“那些人能捉到大鱼,咱们早晚也能吧?” 爸爸在黑影里吭吭两声:“就是呀,我就是这么想的,才没买那条大鱼。可想 是想,真要捉到大鱼还得靠本事、靠运气。我这辈子本事和运气都不行。” 这个夜晚我特别不甘心,也为爸爸不服气。我从窗户上望着满天的星星,怎么 也睡不着。我还想问一些事情,可爸爸妈妈都睡着了。我不睡,只想等他们醒来时 再问。我只要遇到了事情就想一口气搞个明白。后来爸爸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一 句什么,好像还在说“鱼……”我伸手摇醒他:“到底怎么才能捉到大鱼呀?”爸 爸迷迷糊糊睁开眼,又听我问一遍,才打个哈欠说: “先找有水的地方,再找鱼,最后就是设法逮鱼了。” 我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他等于什么也没说,因为没有水怎么会有鱼?没有 鱼又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