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山里太旱了。爸爸妈妈说大山里有个妖怪,它的名字叫“旱魃”。自从这 家伙把大山选作自己的老窝,山里就不下大雨了。我反驳说:“可是我记得也下过 大雨,有一年屋前的沟里水都满了,不小的雨啊!”爸爸说:“那要等‘旱魃’离 开窝的时候,它只到夏天才出去串一次门、走走亲戚,那时山里才会落一场像样的 雨。可这妖怪懒得很,一般不愿挪窝儿。” 秋天到了,爸爸不让我上学了,因为要一起去山坡上收土豆和地瓜。妈妈也要 上山,连猫也到地里来。我们全家干了一整天,才收了两篮子土豆和地瓜。地瓜长 得又瘦又小,不过红红的很好看。土豆像鹅蛋和鸡蛋那么大。 回家时天全黑了,妈妈开始忙着做饭。爸爸和我、猫,我们仨等着开饭。爸爸 并不帮妈妈做饭,因为那从来都是妈妈的事。一会儿锅开了,冒出的白汽让人高兴。 我知道土豆和地瓜躺在锅中的模样。马上就有一顿香甜的晚饭了。我问正在洗脸的 猫: “你能捉回一条大鱼来家吗?” 猫停止了洗脸,看看我,抿抿嘴。爸爸说:“它那本事不行。我听说有一只猫 真的捉了一条鱼,有一拃多长,甩达着跳上屋顶,一家人看着它……” “那一家人肯定住得离水不远。” “那也不一定。猫是跑远路的好手,夜行二十里不算什么,它哪里都去,说不 定在哪里找到了水。” 我又想到学校那两间棚子旁边的水。那片水大约有我们家五六个炕相加那么大。 我在想那一天闻到的气味,就说:“老头儿吃鱼了。” “你看见了?” “我闻到了。” 爸爸不再吭声,后来说:“我儿子弄不错的。我估计,那老头儿就是从下边的 水汪里逮的。那水里至少有这么长的鱼,半拃长。” “我真想和他一块儿干。”我有点坐立不安了。 “他才不会让人知道。等你们都回家了,他就拿出家巴什儿了,那才是他一天 里最高兴的时候。” “什么是‘家巴什儿’?” “就是捉鱼的东西。不一定是什么,就看他用什么顺手了,有小网,有鱼钩, 还有别的,方法多着呢。这老头儿用什么方法咱不知道,不过他一定把家伙藏了… …” 爸爸这番话让我记下了。我开始被好奇心折磨着。我琢磨怎么弄清那个老头儿 的秘密。 秋天过了一半的时候,大家又陆陆续续回去上学了。老头儿的眼镜有了一道裂 纹,可他全不在乎,还是像过去那样高声喊叫,用一根树条猛力敲打黑板:“‘狗 ’、‘狗’、‘猫’、‘猫’!‘人、手、足、刀、尺’!‘鱼’……”他喊到 “鱼”时,我觉得特别用力。 有一天课间大家都跑到了外面,老头儿也出去了。他们大概想晒晒太阳。我在 外边只站了一小会儿就飞快钻回了教室,像猫一样溜进了老头睡觉的里间。我的眼 睛在四处急急搜索:锅台,碗,一个破了半边的竹篓,一只生锈的镰刀,蓝色的被 子,破鞋子……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家巴什儿”。我有些失望。 傍晚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两腿沉沉的。后来我就不走了,犹豫了一会儿,反 身向着学校的方向跑起来。离那三棵柏树越来越近了,我的脚步也就放得像猫一样 轻了。这儿可真安静啊。太阳再有一会儿就要落山了,到处都红扑扑的。棚子、树、 水,都给染了一层颜色。 我没有发现棚子里冒出炊烟,前前后后也没有老头儿的身影。我绕了一个弯, 从棚子另一侧转到了陡陡的石岸上,从这里能看到一整片水。我趴在一个石豁口那 儿往下看,一眼看到了老头儿。我只差一点就喊出来了:老天爷,他正蹲在水边一 块石头上,手里挑着一根竹竿。 我的心怦怦跳。我立刻明白了老头儿在干什么。我紧紧伏在石头上,不想漏掉 任何一个动作。 老头儿手里的竹竿并不长,末端连着三根细绳。他一直举着。这样过了半个时 辰,突然猛地一挑竹竿,嚯,一只破边小竹篓提出了水面,里面蹿跳着三五条银亮 亮的小鱼!它们跳啊跳啊,每条都有手指那么长。正看着,一条小鱼跳出了竹篓, 跳到了水里…… 我马上喊了一声,伸手捂嘴时已经晚了。 一场大祸就这么发生了。老头儿气坏了。他后来对我爸爸说起整个事情的经过, 简直把我说成了一个杀人犯:“我正在试……试试这水有多深,你孩儿猛地一喊, 差点让我跌到水里淹死,就差一点了……” 爸爸想替我说情,老头却挥挥手说:“别说了,惹火了就去告诉老族长!” 爸爸的脸吓得蜡黄。他双手作揖,把我领回了家。我无比冤屈地对爸爸一遍遍 说,说那个老头儿怎么捉鱼……爸爸打断我的话:“别说了,我全知道。” 我失学了。我本来就有点讨厌上学,可就这样离开了,又不甘心。我总不能成 天和猫在一起,有时就跟爸爸去山坡上干活。这里有干不完的活儿,比如捡石头, 土里有永远也捡不完的大小石头。我们这些地由十几块组成,最小的一块就像家里 的炕面那么大。“明年春天再不下雨,土豆地瓜,什么也收不成。”爸爸说。 我明白这一切都是那个“旱魃”搞成的。我特别不懂的是老族长,他为什么不 领山里人一块儿对付那个妖怪?如果打跑了妖怪,我们山里不光有吃不完的土豆地 瓜和花生,还能吃到麦子。最不敢想的是,我们到那时还会有鱼,很大的、二拃或 三拃长的大鱼…… 我说出了对老族长的失望和埋怨,爸爸说:“老族长也有自己的难处吧。” 爸爸一边干活一边琢磨事情。他最担心的还是我这一辈子。他说:“山坡上的 活儿是干不完的。你不上学也好,反正‘人手足刀尺’会写了,爸妈的名儿、自己 的名儿全都会写了,这就够用了。”我点点头:“太够用了。”爸爸说:“那就干 点别的吧。” 到底干什么,他没有说。他还在想。 我也在想。我白天晚上都在想。猫害怕打扰了我想事情,走路都轻轻地。这样 过去了三天,我想得差不多了。第四天我和爸爸在山坡上捡石头,一边捡一边接着 想,最后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告诉他: “我已经想好了。” 爸爸好像早有预料,一点都不吃惊。他扔下手里的石头:“噢,说说看。” “我要当一个捉大鱼的人。” 爸爸的鼻子动了动。他最专心的时候才这样哩。他看着我的眼睛:“好,你要 真成了这样的人,那才叫了不起!我到沙河集上,会看到卖大鱼的是我儿子!” 爸爸的拳头砸在自己掌心里。他兴奋了。 “等我逮到第一条大鱼时,立马拿回家!” 爸爸脸上一直喜气洋洋的,听到这儿板起脸说:“第一条大鱼,那要送给老族 长。” 我心里有些不服,但没有反驳爸爸。我不知该怎么反驳。